2004-10-13 00:15:56阿盛

【新鮮貨】穿上全世界─許婉姿

  妳必須不停不停地添購衣服、錯買衣服、反覆搭配並堅持試穿,在褲類裙類罩衫類披肩類面紗類云云選擇裡,發現所有不可能的組合再組合,宛如訓練自己對人生的包容力。

  清晨,妳沖淨身體,曳踏著浮水腳印來到衣櫃前,嘎吱一聲拉開櫃門,骨碌碌似赤蛙的眼瞳逡巡,上下全部,沒有一絲絲縫隙可容其他。妳仰望的姿態恍若祈禱,而穿衣的儀式則象徵與自然的抗衡:讓胳膊繞經亞麻的細密紋理,垂擺在蜿蜒滾邊的左和右,脖頸滑過十字圈領口,層層疊疊的布片如毛羽覆翼妳的腰身,如此經驗著一種啟發,需要,以及跨越欣賞的純真。直到阿嬤在大廳念佛求菩薩的迴音蕩來,縈繞於耳,相較於上輩女性日日捻香誦經,妳有時候感覺它不如衣飾庇祐人族之效率,一股神秘的召喚。

  就像時光走進大樹中所留下的蹤跡,年輪,一圈又一圈,由膚表滲透到心臟胸懷:捲起袖子是幹練,敞開領子是豪爽,加一點性感;白色它可以自由搭配變化,黑色鑲金是端莊;而粉紅色,它不再只是女孩兒青春俏麗,今年夏天每個男生都穿粉紅。衣服,究竟它露透妳的獨特脾性,或輕悄悄地在剪貼妳的影子,複製另一個妳?

  不同的身體,擠入相似尺寸、仿擬款式中,這高度的美感統一,恰似有標準可循的日子,讓人簡單又放鬆。其實,生息在這城市人海中,妳半點兒不希望獨特,只想平淡在其中,而大眾化的衣服體系即是之一。

  漫行而過服飾折扣季,看見滿街滿店滿夜市的衣桿吊架、花車平檯上堆垛著一座座衣服小山,周遭姊妹們正如彩蝶迷竄其間,而衣服或在不斷試穿賞玩後被隨意擱置著,變成一條條軟質瀑布,碎裂出顏色與夢想,所謂兵荒馬亂煙硝戰火不過如此。好奇怪,妳置身當中時會突然想逃離,就此忘卻一切衣服情狂,變回一條安居於蛹屋裡的毛毛蟲。但耳朵間隙傳來衣服鬼魅的笑,陣陣漣漪,蕩開,包圍,一種不可抗拒。

  猶記得數年前旅遊歐洲,一位同行友人出身服裝設計學系,並熱衷此藝。旅途中,無論賞觀博物館、巴洛克式建築等精緻人文風景,或是凍僵在海拔三千公尺高的瑞士鐵力士雪山冰隧道中,總會聽見她以驚迷的口吻說:「如果印製在衣服上一定很好看!」彷彿壯麗的、妖邪的、瑣瑣碎碎皆可點綴衣服成就萬種風情。妳於是想像妳們穿上海德堡的古舊橋墩哲學之道、穿上布魯塞爾夜晚的燈火摩天輪、穿上萊茵河畔的葡萄園綠藤攀沿延、穿上艾菲爾鐵塔穿上凱旋門穿上香榭大道旁巷弄的一家調色幽黑如酒吧迷醉眩惑的麥當勞,就讓整個世界屏住呼吸,除非世界跟著妳們,在天地間飛翔轉動。

  時光生長又凋萎,衣服紛披,來去一段段記憶,但唯有身體可以擺脫所有的束縛,從律動中尋找不對稱的平衡,是的,妳們將寫實派的衣服穿成了浪漫派。

  儘管逃不開僵硬的生活:延宕的會議,煮咖啡,回覆電話、信件,整理檔案,關機power燈止息,印證了生活的真相是循環,但慢慢的,妳會知道哪裡還可以感覺一點點柔軟。

  所以清晨,帶著黎明的光藹到來,妳將再度履足回返衣櫃前,如是聽見那一股神秘的召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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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許婉姿的書寫心情:我非常相信文字的魔力──當文字如刀匕,橫越肌膚而沿著淺藍色的脈搏劃開一條血縫,或許會發現更貼近生命的真實。以致,書寫與閱讀已成為我生活日常裏最能適應的交談方式。

  「女聲新勢力」專欄中,我將試圖以女性做為一個「人」的角度來思索:如何能躚躚自在於帶稜帶角的現代社會裡,並且不感覺疲倦?這暫且是個問句罷,然它正跨入解答的進程。


本文刊於 二○○四年十月十三日 《中華日報》中華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