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行三人沿雲咸街直晃到了荷里活道，終於發現緩降而去的缽甸乍街，走上斜坡道，才幾步路，自麗心花坊左轉進僅容兩人側身能過的墨色甬道，眼前的酒吧便與記憶中的那一個重疊，然後取代。

　很盡觀光客本分地，海港城裡瞎拚淺水彎日光浴天星碼頭搭渡輪太平山上吞Haagen-Dazs荔枝新口味冰淇淋看夜色在身前緩緩亮起，回到飯店已經不早了，沖澡晾涼，又興匆匆趕末班地鐵到蘭桂坊，飲酒傾計落D跳舞，但真的累了，一瓶啤酒下腹，奔走竟日孕在軀體內裡的疲憊瞬地被催化得瓜熟蒂落，管不得眼前青春正盛，我退出酒吧，席地坐在缽甸乍街的石級上，蒸發淡淡的酒意，石級在悠悠吐著熱氣，風輕輕吹，讓汗水打濕的背脊一陣陣發冷。

　這會兒的缽甸乍街，和白日裡是兩個模樣：幾年前，差不多同樣這一夥人，我們自皇后大道中拾級往上，僅能一人旋身的小舖林立窄街兩旁，五顏六彩的什物發散著嗆俗的氣息，掩不住經久蒙塵的況味，觀光客熙攘，店家卻兀自打著瞌睡，臉上描寫滄桑，但是沒有太多出國經驗的我們都好開心，笑著鬧著很不知憂地，見證世界如捲軸一般在我們眼前鋪展開來。

　這會兒的缽甸乍街，比起白日更歡快亮麗幾分，身後一家露天酒吧正實況轉播歐洲盃足球賽，歡呼和惋嘆不時如啤酒泡沫泉湧而出，幾家夜店前隨時麇集著人群，潮一般散去復又圍攏過來，一個個男女必然是時尚雜誌上脫身而出的，把這凹凸不平的長街當伸展台走，然而，多半喝多了，一雙雙腳步顛躓踉蹌，有幾個弓腰往街旁吐了起來，還有一個，前一刻還嚷嚷著不需要人扶他，下一刻，他倒在路面，睡得同伴莫可奈何。伴著節奏分明的樂音，笑鬧聲未曾中歇，好揮霍地在浪擲著青春。

　才幾年，彼時領我們暢遊香港的那名朋友，如今是只知曉同在一座城裡卻完全聯絡不上，其餘成員都到齊了，但心境並不一樣，話題也不一樣，一路上聊的，許多是青春遠颺、人近中年的焦慮，每年出國兩、三次，也使得情緒不復當年熱烈，所依憑的，只能是相處日久、同情與理解日深的友誼了。

　白日裡全無的涼風一陣陣吹來，衣衫乾透，舒爽許多，麗心花坊後頭，高高立著一株我好努力辨識卻始終無法喚出名字的大樹，葉子一面吃了夜色而成墨綠、一面濡染月光而銀閃閃，在風中翻飛，聽不見卻讓我看見了它在啪啪啪地響著，不時有幾片葉子飄落，東搖西晃抵達地面，似有頭緒地我冒出兩句忘了誰寫的詩：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

　酒意已經退去，卻更加憊懶，我的眼光往下望向某個空洞洞的一點，想著的竟是，身在青春的邊界，自此走的是下坡路了……。耳邊響起朋友的呼喚，啊，你在這裡啊，回去跳舞吧，正好玩呢。我起身，朝上坡朋友處走去，我們摟著彼此的肩膀，這樣才感覺到踏實，走著走著，便隱進舞曲鬧響的黑洞裡去了。


本文刊於 二○○四年七月二日 自由時報自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