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體內慢慢形成一座透明的海洋時，便懶懶不再探索愛情的意義。

　睡意拼湊不成氣氛的夜晚，一堆星子集體蹺家了，探頭吹風時看見兩只相戀的影子被寂寞的人踩過。開始喜歡憑空捏揉想像，於是執筆耕種有關你的一切。

　海洋啊海洋是以怎樣的力量吸引你？讓你心動、靠近、墜入海洋的懷抱，然後捲起深情款款海浪將你親吻。於是你放心在海洋裡沉睡、滋長。而我癡癡地在等待。等待潮水退盡、等到海洋老去乾枯，等待你長出心跳、皮膚、容顏，跳脫海面回給海洋一個款款深情的眼神，學我用空氣呼吸，投入我那準備已久的臂膀。


‧雨落的三月


　誰天真的說過，春雨像詩，我猜，滴滴答答打在屋簷上的是一首活潑的童詩；拖著綿長細膩線索的是情詩；抱著巨重身軀往下墜的是史詩，就這樣窗外密密麻麻寫著詩，我在屋內欣喜的讀著詩。

　雨下得過大，低的地方，形成一窪一窪的水澤，從高樓往下看，人變成一隻隻的熱帶魚，正埋頭努力尋找每一種詩句呢！而我是一隻剛被解剖又被縫合的魚，躺在病床上忍耐著疼痛。一隻讀著詩的魚。

　四千多分鐘之後，窗外不再寫詩，我又變回了脆弱的人。我的肚皮有被刀子咬的痕跡，像紅螞蟻長長的排著隊，身體裡有些部分被抽走了，有健康的有不健康的。問醫生情況？醫生說：腫瘤長在卵巢上，必須兩者一起處理。醫生滿意的笑著：可以出院了。看來我應該是一個成功的實驗品。一陣風嘎然而起，飄走一句甜美的詩句。


‧五月胚胎


　亮晃晃的天空看來有一張疲憊卻又缺乏靈感的臉，於是詩句消失在五月。缺水的魚每天躲在冰冷的框框裡。

　辦公室是一固定的框框，每天我準時八點半跳進框框。接電話、記帳、校對、進工廠幫忙。「您好，張先生，好，稍待一下我幫你轉接。」明明就每條明細都對過了，為何會借貸不平衡？；身分證應該是這個「分」不是這個「份」吧！；收音機說今天射手座會有好運，才剛揚起嘴角，指尖就被純白的紙咬了幾個傷口。

　身體和靈魂撐到了下午，喝下一杯焦糖瑪奇朵卻還十分渴望睡眠，想要罵人卻懶得發脾氣，肚子餓得慌卻不想吃食。我便察覺到有座海洋在我身體慢慢擴大形成，有株胚胎將要發芽成長。

　你，對我來說是驚訝大過歡喜的。以為身體被抽空的部分會抹煞了孕育的機會。

　一座美麗的海洋，應該要有遼闊的天空陪襯，應該要有成群的飛鳥翱翔，應該要至死不渝的岩石站立，應該要有人臣服的讚賞著……

　只可惜！我的海洋無法給你燦藍的顏色、浪漫的紫貝、驕縱的紅珊瑚、藻綠的水草及活潑的七彩熱帶魚。

　我只能憑藉我的言語與你說話，用心跳證明我的愛，用眼睛告訴你這個世界在悲傷或欣喜著，只能依靠連接你我的那一條褐色軟管給你各種養分。比我更期待你的是——憨傻、善良有一雙洋娃娃眼睛的他。老是專注的看著我的臉說：是男生還是女生？我笑笑說：沒那麼快知道哦。


‧七月閱讀詩


　外表的美麗不能永恆，於是心靈有塊海棉渴望吸取更多。燥熱的七月，我大量的閱讀，總希望給你一些好的影響。封閉已久的書有一些霉味，好像只要用手一擰，便可以扭出一攤水。

　十四行詩，太濃密黏稠，教人呼吸不順暢，於是我又把它送回角落。這本書看了十分之一，那本書只看了序。還是拿起常翻的詩集，將她的文字咀嚼再咀嚼，每次都有不同味道。

　詩有一張綺麗多變的面貌，詩是詩人飛行的遐想，詩是我想要對你解釋的理由。那麼讓我用詩妝點那承載你的海洋一點美麗吧！於是我穿起浪漫的想像衣裳，寫了似詩非詩的句子：想念太滂沱，我該拿什麼遮擋╱失眠的天空抑或沉睡的海洋╱想念想著想念╱所以有了第五個季節╱第五個季節獨一無二只會存在女人的身體裡╱一二三四，應該是冬、秋、夏、春╱你喜歡哪個季節╱我喜歡第五個季節╱天空笑著睡著了，海洋甜蜜的甦醒╱第五個季節屬於海洋……


‧迷迭香九月


　沒有涼風吹拂的九月，沒有楓紅，沒有波斯菊，只有收音機悄悄的唱〈九月的高跟鞋〉。我悄悄埋下一顆迷迭香的種籽，這是我想要送給你的禮物，防蚊的，蚊蟲喜歡叮咬白白細嫩的皮膚。我還異想天開的想要為你寫一首歌，最後現實趕走天真浪漫。

　我該準備幾首歌幾則故事才夠用呢？喜歡聽傳統台灣民謠抑或是現代改良版的兒歌；想聽我說聰明機伶的小紅帽還是可憐楚楚的灰姑娘？腦袋一下脹滿太多，最後我只準備了兩本詩集。

　有人播種寂寞在炎炎的巷弄，因為沒有人採收，於是雨倉皇失措的落下來了。我用藍色雨衣包裹住自己的身體，用皺巴巴的肚皮包裹海洋，海洋用黏稠的密度將你包裹。我們隔了好幾層的思念在愛著。

　在愛著的人，總覺得生命特別光亮，麵包特別香濃，牛奶特別甘滑，言語格外入耳。我常常對你喃喃自語，也不管你的耳朵是敞開還是摀住。海洋漲潮時，我伸手撫摸肚皮，彷彿與你的指尖相觸，那是一種蜜甜滋味的滲透。海洋平靜無瀾時，卻揪起我心裡小小的孤寂。等待教時間變得緩慢。緩慢如我看似沉甸甸的影子，如我像螞蟻步行的想法。


‧十二月耶誕犬


　十二月的風還是充滿想念的味道。陽台有衣服飛揚的味道，枕上有他賴皮的味道，天空有旅行的味道，海洋有你的味道……有誰會不曉得耶誕節快到了，街上商家的大玻璃上全漆滿了耶誕老人、麋鹿、雪橇和大朵大朵的雪。我走進麵包店，看到一座又一座溢香的薑餅屋，忍不住湊起鼻子聞，似乎一座又比一座更幸福洋溢。

　可是，偏偏外頭有一隻狗在流浪。想必牠一定不知道耶誕節已經來了，否則牠應該等著主人將牠打扮成氣質高雅的耶誕犬，或是在收容中心等待新主人的懷抱，又或者……。我多想送牠一頂耶誕帽，牽著牠等待溫暖的手，一路上告訴牠我的身體有座海洋，海洋有個你。但我只能放下薑餅屋，買一個廉價的麵包，當作耶誕犬的耶誕大餐。

　我的同情心比一座薑餅屋廉價，胸口有口井，突然覺得失落。

　你呢！眼看第五個季節即將過完，我應該用怎樣的方式愛你。這個世界上並不只有存在著耶誕犬的問題而已，每個角落都是隱憂。我撫摸著海洋，撫摸你，覺得一顆心軟弱了起來。

　難過的情緒悶在胸口，無法釋懷。慌張地找一片CD，撫慰海洋，撫慰你也撫慰我，讓心情有個轉彎。


‧正月故事


　坐或躺，我那僵直性脊椎炎總是深深地哀號。深夜種植的文字，沒有人採買，又再一次石沉大海了。大概是正月月色的潤澤不如陽光的豔麗吧！

　每夜每夜，我努力地在鍵盤上敲敲打打，複製、貼上、剪下、插入……動作反反覆覆，心情酸酸甜甜。我常在逗點裡迷失，驚嘆號已不夠讓我驚訝，我在找尋新的符號，美麗的句點通常變化著面貌，我已失去能力分辨它是憂傷還是歡喜是期待還是落寞。

　販賣故事，記錄一座最獨一無二的海洋，日夜在我身體內的起伏與平靜。

　販賣故事，只想謝謝他，雖然常感到溫柔的不自由，但在柴米醬醋的圍牆裡，我仍呼吸著甜甜的新鮮空氣。

　販賣故事，只是想替你未能握筆的手提早寫日記，想和你玩個文字接力賽。讓你的嬰兒期、幼兒期、童年都有清晰的紋路可以觸摸。而紋路的最底端藏有一雙輕巧的翅膀，等你有耕耘文字的能力，便穿上翅膀飛翔在浩瀚的文字田裡。

　販賣故事，只想給你有個小小的紀念。當你有了識字的能力，看著我努力耕耘的文字化成串串的鉛字（那曾經憂愁的、快樂的、蒼老的、年輕的……）用童稚的聲音輕輕的念著，我將感到莫大的歡喜。

　給我一杯印度奶茶，減少緊張的氣氛。土象星座的魔羯等你給它密碼進入，盒裡的小鞋粉嫩地想要露臉，蝴蝶姿態的奶嘴想要親吻你，我想要念詩給你聽，他想要唱〈心愛妹妹的眼睛〉給你聽。


　翻翻日曆，還有一點點小距離呢！於是我焦躁不安的眼神，於是我又探頭吹風，那兩只相戀的影子又牽手走在一起，星子們又忘記帶鑰匙，雲層願意讓它們借住一晚。

　海洋啊海洋，捲起深情款款海浪將你親吻，敞開最大方的臂膀將你擁抱，在你還未睜開雙眼之前，海洋將以守護之姿繼續愛你。


本文刊於 2004年6月22日《自由時報》自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