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明生在失業之前﹐是狗仔隊記者。

一個被很多人深痛惡絕詬病厭惡甚至詛咒的行業。

會失業﹐是因為他工作的雜誌社﹐被一名和黑道有掛鉤的政治人物派人給砸了。

罪魁禍首是陳明生。因為他跟蹤了這名政治人物﹐偷拍到了他跟某女主播上賓館開房間的現場目擊照片﹐當期雜誌給當頭條登了出來﹐馬上惹了禍﹐一間整層樓大的辦公室被砸了個稀巴爛﹐陳明生更是在下班途中被打了個鼻青臉腫﹐在醫院裡整整躺了兩個禮拜。

之後雜誌社在政治壓力和黑道恐嚇下開除了陳明生﹐導致他現在成了最標準的無業遊民。

是職業病吧。

陳明生自從失業了之後﹐依然喜歡追蹤一些社會名流的私生活。

在網路上以Google找尋明星的資料﹑跟蹤一些住在他家附近的政商名流﹑到市中心的高級地段碰運氣希望碰到某位名人私下和人偷情的現場直擊。

好幾次真的被他碰到。女明星和富商到高級餐廳幽會並且被大吃免費豆腐；正要參選議員的政治人物頭頭拿支票給樁腳買票；電視名嘴私下和股市大亨相互傳遞消息走內線交易．．．等等等等不勝枚舉。

這個城市裡充滿了秘密﹐等待被人挖掘。

陳明生相信﹐自己生存在這個社會最大的義意﹐就是發現並揭發這些秘密。

於是﹐即使不再是職業需要﹐他依然不斷跟蹤偷拍社會知名人士。

拍到的照片﹑得知的消息﹐他不賣出去﹐也不發表。他只是在家裡﹐剪剪貼貼放滿了整個房間。

跟蹤﹑偷聽﹑偷窺﹑和偷拍﹐成了他的興趣﹐他的嗜好﹐仿彿上了癮﹐戒不掉的習慣。

每天在城市裡四處遊走﹐聽了什麼消息﹑拍了什麼照片﹑目睹了什麼精彩畫面﹐回到家裡﹐就讓他興奮不已﹐就像是吸食了毒品的毒蟲﹐好亢奮﹐心情激動不堪。

他坐在電腦前﹐對著螢幕打字：「XXXX年X月X日。台北市光復南路XX咖啡館。在野黨黨立委劉XX﹐秘密會見執政黨官員盧XX﹐一小時後轉入鄰近的XX日本料理店﹐於包廂內又密談了近三小時。談話內容包括政府提出的新方案﹐盧XX提出XX價碼的佣金﹐要求劉XX代為關說﹐並承諾法案過關後再付與XX面額的股票和XX現金．．．」

他的電腦裡儲存了太多太多的秘密﹐但沒有人分享。

「如果．．．如果我能再多看到一些﹑再多聽到一點﹐那就好了。」他看著電腦上「我的檔案夾」裡以日期分類的私人狗仔資料﹐惋惜著﹐這麼多的第一手秘密﹐竟然沒有人知道；也期盼著﹐如果他能再多知道一些﹐該有多好？

關機﹐他躺在床上﹐肚子餓得咕嚕嚕叫了起來。

坐吃山空了幾個月﹐除了食衣住行﹑外加上他跟蹤目標的車馬費﹑進入各式場合的消費﹐存款花了不少。為了讓手頭寬裕一些﹐他開始省吃儉用﹐一日只吃一餐﹐餐點內容不是泡麵就是五十元以下的麵包。

「我想多知道一點．．．多知道一點秘密﹑多探知一些獨家消息。」他喃喃自語著。「如果我能再多一雙眼﹑一對耳朵﹐就可以得到更多的消息了啊！」懷著不切實際的想法﹐他沉沉入睡了。

睡夢中﹐他看到當紅偶像團體的團員和圈外女友手牽手在東區逛街﹑看到知名兩性話題作家在家裡毆打妻子﹑看到政府官員和建築新計劃的包商拿取巨額回扣﹑也看到形象清純的當紅模特天后在無人的廁所裡愛撫自己不斷呻吟的醜態．．．

這是夢嗎？

他醒來﹐也顧不得梳洗就跑上了街﹐他要印證自己剛纔夢見的是不是真的。

他站在樓下家門口﹐曬著白花花的太陽﹐發現﹐即使是站著不動﹐他就像能穿越層層阻礙似的﹐能看到一些平時看不到的景象﹐聽到一些明明應該遠在他方的對話。

新生代偶像嗑搖頭丸並且在家裡開轟趴﹑富商的兒子和政界大佬的女兒政治聯姻即將籌備婚禮﹑標榜女權主義的女作家四處和男人搞一夜情．．．

突然之間﹐沒來由地﹐他居然像是有超能力一樣﹐眼前莫名其妙地出現一些景象﹑耳朵裡傳來有關秘密會心八卦的聲浪。

這是神積嗎？

是老天察覺了他對揭發不為人知的秘密的無畏偉大的精神﹑而給予他的獎勵嗎？

他看到好多好多的秘密﹐聽到好多好多的內幕。

這不就是他所渴望的期盼的嗎？他發出一陣滿足的狂笑。

他從牆後轉出來﹐走到大街上﹐迎面而來的是一名女學生﹐女學生看到他﹐突然爆出一陣尖叫聲﹐連書包都不要轉頭拔腿就跑。

他莫名其妙地望著女學生的背影﹐轉頭﹐一名提著菜籃的媽媽看到他﹐也把菜籃一丟﹐尖叫著跑開。

「發生什麼事了？」他二丈金剛摸不著頭腦﹐迎面又看見一名杵著枴仗的老先生﹐老先生一見到他﹐也是發出一聲慘叫：「救命啊！」連枴仗都丟了﹐跑得箭步如飛。他不死心﹐走到對面一名帶著小孩的的菲傭面前﹐菲傭拉著小孩尖叫著跑開﹐小孩發出一陣嚎咷大哭。

他轉身﹐一名路人男士嚇得跌了一大跤﹐連滾帶爬地逃開﹐一面跑還一面喊：「有鬼啊！妖怪啊！救命！」

他知道自己其貌不揚﹐但應該也不會到見鬼了這麼難看的地步吧？

耳畔依舊傳來傾訴秘密的聲浪﹑眼前就像轉動的攝影機一樣﹐拼命出現一些有關機密事件的畫面。

女明星和富商吃飯談價碼﹑下一波股市的最新動態﹑政治人物收受了多少政治獻金﹑下一位內閣的人選．．．他統統都知道了。

對他而言﹐天底下幾乎沒有所謂的秘密了。

這是個沒有秘密的世界。多完美的世界。

突然間﹐他像是有了千里眼順風耳﹐什麼都知道了。

但為什麼﹐大家都突然把他當做怪物了？

他轉出巷子口﹐來到街角的美容院﹐推開門﹐一進門﹐院內的理髮小姐和客人全數發出一陣驚聲尖叫﹐喊見鬼的喊見鬼﹑叫救命的叫救命﹐一瞬間大家落荒而逃連個影子也不剩。

他衝到鏡子前面﹐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他也發出了一陣尖叫。

他的整張臉上﹐沒有眉毛鼻子和嘴巴。他的整張臉﹐都被眼睛所佔據。

一隻一隻的眼睛﹐骨碌碌地轉﹑轉﹑轉﹐四面八方地看著﹐看到了好多好多的秘密﹐好多好多不為人知的故事在發生。他轉過頭﹐看到自己的腦後﹐頭髮上長滿了耳朵﹐好多好多的耳朵﹐耳骨在扇動﹐竊聽到了許許多多無人知曉的秘密。

玉女偶像陪導演睡了幾個晚上獲取新電影的演出資格﹑標到政府工程的公司給政府官員的賄賂價碼﹑製造恐怖攻擊的幫派份子和警察掛鉤的經過﹑社交名媛詐騙富商前夫的計謀﹑知名教授兼研究員性騷擾女研究生．．．

這個世界﹐沒有秘密了。

他有太多的眼睛可以看到這些秘密﹑又太多的耳朵可以聽到這些秘密。

他伸出手﹐他的手臂上也全是眼睛﹑佈滿了耳朵。

他打開襯衫衣釦﹐連身上也都滿是眼睛和耳朵。

他的全身上下﹐什麼都沒有了﹐他就是一具會走路的眼睛和耳朵構成的人形生物。

但他無所謂。他不在乎。

只要能探知全世界的秘密﹐就算整個人變成一只眼睛一只耳朵﹐又什麼關係？

他想笑﹐但發現自己沒有嘴﹐根本無法笑出來。然後﹐他感覺到自己呼吸困難。他連鼻子也沒有了﹐根本連呼吸都沒辦法。他想呼救﹐但發不出聲音來。他想逃﹐卻發現一雙腿不受控制。似乎﹐連心跳﹐都停住了。

他的全身上下﹐什麼都不剩﹑什麼都沒有。

只有﹐眼睛在眨﹑耳朵在動。

他依然看到好多好多的秘密﹑聽到好多好多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