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路
巷口停了一輛白色發財小貨車,擴音喇叭高分貝傳出招攬生意的廣告女聲。
車上漫溢的香味,鋪成一道小徑,牽引著我回到幼年時的虎林街住處。每日鵠望的鐵馬從遠處而來,後座架上的木盒以白棉布罩著,一掀開,麵粉和著糖的香氣,隨著濃濃白煙竄出。
傍晚時分,煞車皮摩擦輪圈發出尖銳的吱吱聲,恰好停在我家門前,接著,聽見濃濃的山東口音:「饅頭、饅頭~ 包子、饅頭~」
我知道:饅頭爺爺來了。
幾分鐘後,聲音漸漸遠去。饅頭爺爺推著他一車饅頭,朝市場方向走去。
總在聽見叫喊的第一時間,拉扯母親的褲管,向她討一枚銅板;將銅板給饅頭爺爺,他會給我一個饅頭。最愛在他轉身拿取時,墊起腳尖靠向木盒,讓奔竄的熱氣撲向臉頰,那充滿香氣的溼熱,令人著迷。打開大門前,我需要做出很重要的決定:今天要的是白饅頭,還是黑糖口味的。
「妳小時候很愛吃饅頭,還因此迷路了。」母親提起往事,我沒有反應,啃著手上剛買的饅頭。
我記得。
母親給銅板的時間晚了,當我開啟大門時,饅頭爺爺已朝前方離去。
因為不曾喊他,不知要出聲,將銅板握在拳心,我緊緊跟隨。望著他的背影,我想:他不一會兒將在某處停下,我就能遞出手上這枚五元銅板。我已考慮妥當,今天要黑糖口味。
始終沒有停下的腳步,不曾發現身後跟著一個五歲女娃兒,仰著腦袋緊盯他車後的木盒。童話中月亮高懸的夜裡,孩童們尾隨吹笛人清澈笛聲,走向永不回返的深山。而木盒中隱然飄散的氣味更勝笛聲,勾召我的嗅覺,牽引我緊緊跟隨,不願折回。
我很聰明,長輩們都這樣誇讚我:小小年紀就懂得到巷口買東西。因此,即便已走上一段不算短的路程,我記得來時路,知道如何踏返家門。我只希望他快些回頭,跟我換饅頭。
才這麼想,他輕身躍上腳踏車,兩腳緩緩轉動踏板,車輪向前滾動,拉寬我們之間的距離。
再堅持一下,買到饅頭就回家。我告訴自己。腳步加快,跑了起來。
站在陌生的路上,饅頭爺爺不見了,回家的路消失了。我在穿梭的人群中,號啕大哭。
一再試圖從記憶中搜尋,自己是怎麼走失的?但劇情就在掀起棉布,竄出一陣白霧後,直接轉成自己驚慌站在馬路中央的畫面。
模糊中隱約記著,溫暖的大手掌包覆緊握銅板的手。
哽咽不已,淚水佔滿眼框,我早已睜不開眼睛。那是父親長了繭厚實的大手,牽引我踏著夜色,朝家的方向。
一直相信那次的迷路是個徵兆。
從那天起,我便重複演出:總是自信滿滿的相信著此刻正走在規劃好的路途上,計畫中的藍圖是被精確掌握著;就在短暫的不經意,某個交叉路口上,突然暈眩了起來。
一次又一次。
像這樣,在路口徬徨之前,我都確信著,自己是知道來向的。
還好,總是有一隻手,在我傷心無助的時刻,朝我伸來。
2010.02.09聯合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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