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04-13 16:09:27天行者

酒徒 (完全版)

大學二年級的時候,我週圍總瀰漫著一片黑色的氣氛。在我生活圈子內的人們總是死氣沉沉。許多人都被失戀問題困擾,可能是入大學之後生活轉戀為戀愛關係來衝擊,也有一說是新鴻基在北宿外的地盆影響了嶺南大學的風水。
無論怎樣,總之就是許多我的朋友在這時候口黑臉黑地生活著。
阿軍便是黑面神兵團的一個中堅分子。他在升上二年級的暑假的迎新營認識了小綠,他倆開學便走在一起了。就在新鴻基正式打樁的日子後不久,學生發起「藍色行動」抗議的時候,他倆便分開了。原因是第三者。

那晚,阿軍又找我了。電話響起。
「飲酒。」他說。
「嗯。」
「十五分鍾後。食堂門口。」
已經是二時多了。一時期起碼有兩天晚上這樣被阿軍電召。不過我也沒所謂,反正大家都中了黑色詛咒。

阿軍是個典型的黑色詛咒中咒者。口黑面黑,死氣沉沉,還能感到一股黑色的殺氣從他的身上散發出來。
阿軍來了。從南宿黑暗的遠方走來。晚上學校的燈光不夠,他走到很近的地方我才肯定那是阿軍。他拿著匯泉啤酒酒樽,走兩步便喝一口,已經走不到直線。他很明顯徘徊在半醉的狀態,我肯定他給我電話之前已是這樣。他穿著闇紅色的衛衣和藍色格仔及膝棉褲。這其實是一般年青人的鮮明打扮,但他穿上卻無半點光采,可能是那身上那自然散發的黑色殺氣影響到我對他的感覺。我總覺得那不是地方燈光不夠的感覺,而是阿軍的來臨把地方變成灰暗,是他那股黑色的殺氣,影響著週圍的環境和氣氛。原有皎潔的明月不見了,牛蛙的叫聲也聽不見了;只剩下他手上匯泉啤酒酒樽上的招紙銀色部分反射出的微弱光茫和他雜亂無章輕重不一的腳步聲和骨嘟骨嘟的吞酒聲。猶如死神降臨。猶如死神為別人帶來死之前營造的寂靜的黑色怪異氣氛。

「酒。」他說了一聲,我便給他一瓶伏特加。祭祀死神當然是用烈酒了。
他拿著,酒坐在泳池旁暗沉的石凳上。他坐著,身向前傾,低著頭望著酒樽。燈光照不到他的臉,我也看不見他的面容了,即使在這樣近的距離。微弱的燈光和他身上散發出來的黑壓壓的感覺,使我想起了黑洞,具有強烈壓迫力。光線是會被黑洞的重力影響而被歪曲的。阿軍就是一個活生生的黑洞,他散發的引力把週圍的光線牽開了,只有他週圍是特別暗沉的。他坐在那裡,良久不說話。
死寂。
他開口的第一句話,就像是死神的命令。
「我去殺了他。」
我沒作聲。他很明顯醉了,說瘋話。回應醉貓是最傻的行為。

阿軍見我沒作聲,再對我說:「跟我去,殺了他。」
我望著他不作聲。他也緩緩轉過頭,望著我。我終於望見阿軍的面容。他的雙眼是沒有神采的,不散發半點年青人應有的自信光茫。如黑洞一樣,沒有焦點的,我看著他一雙眼,眼裡並沒有我的影子,有的只是無盡的空虛和黑暗,就像可以吸走我的靈魂一樣。眼睛是靈魂之窗,但從阿軍的雙眼看來,他的靈魂是不見了,要不就是被擠壓在身體裡的角落似的。我想到了,那是死神的眼。只有死神的眼才有如阿軍的雙眼一樣,釋放著黑洞裡空洞的吸力。我被他雙眼的虛空震懾了,心裡一怯,不敢再正視他。

行屍走肉。我想。阿軍總是覺得小綠是給搶走了的。小綠很喜歡現在的男朋友,合則來,不合則分,這種事要看得開。我看見他現在的樣子,有一股無助的感覺。阿軍看不開,我不能改變他的想法。

阿軍見我還是沒反應,霍地動起身來。他依然低著頭,依然拿著匯泉啤酒酒樽。他已失去了判斷力,其實匯泉啤酒已喝光了,只剩下伏特加,他不知道哪個酒樽有酒,根本他連站也站不穩。可是他身上那股黑色殺氣愈來愈強烈,肌肉賁張,面容歪曲,要去殺人一樣。我怕他發起瘋來,想拉住他,他回過頭來,猛然一腳踢反了垃圾筒。他又突然大叫一聲「他媽的」,便把手上的酒樽猛力擲向地上,滿地是玻璃碎片。他站著不動,我呆了半響。

他又坐回石凳上,拿起伏特加,舉頭便喝了兩口。他流淚了。這時我再看清他的面容。很嚴重的黑眼圈。錯落的鬚根。還有滿面青春豆。落泊。沮喪。黑口黑面,就像被一股黑氣籠罩著。兩行淚水從那雙無邊黑暗的眼睛流出來,但阿軍面上卻無半點表情。我不能從他面上感到悲傷,卻感到陰森,令人不寒而慄。我想無情的死神給罪人行刑後的表情,大概會跟現在的阿軍一樣陰森可怖。
我又感受到那股無色殺氣營造出來的壓迫力了。他沒作聲,使我倆身處的世界更寂靜。除殺氣外,還有空虛感,自死神體內的黑洞擴張出來,成了空虛一部分,成了太虛。壓迫力和空虛感使我迷失了,使我不明白我眼前這個人,何以能散發著這令人迷惘的複雜感覺。我很迷惑,站在石凳旁,望著黑暗遠處的宿舍的燈火。燈火雖然明亮,但在黑暗的遠處,又變得不實在,變得難以捉摸。

回頭看阿軍,他原來已經睡了。從空虛眼睛流經黑眼圈的淚痕還沒有乾,手上還抓著我的伏特加酒瓶。看看他的手,可以見到這段日子以來為自己製造不少痛苦,刀痕一條條錯落有序地在左手前臂劃過。刀痕都結焦了,血小板把血塊氧化成黑色。這些黑色的線象徵著死神對第三者無邊的怨恨。
都過去了,還能怨恨甚麼?他睡得正甜。所有黑色的殺氣都散去了。黑洞消失了。壓迫感、空虛感甚麼也沒有了。只餘下安然睡著的阿軍。只餘下沒有殺氣的死神。只餘下行刑過後死神走後的寂寞氣氛。牛蛙在叫,叫破寂靜。皎潔的月光驅散周圍的黑氣,照在阿軍原來那蒼白的臉上。阿軍的臉,黑的只剩下失眠引起的眼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