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11-18 18:49:13尚未設定

再見了,Lucky!

  
  Lucky是一隻馬爾濟斯,小小軟軟白白並且暖呼呼地喜歡賴在人的腳邊渴求一種作伴般的姿態,很多時候我總是圈著她在我大腿間催眠,很快地她便睡去。

A.
  印象中家裡養過幾次的白狗,媽曾說過不知怎麼地就喜歡白狗尤其是毛茸茸的那種。最先家裡的三合院稻埕中來了一隻白捲捲的貴賓狗小白,小白他一點也不貴賓,每天都在外面鬼混到很晩才回家,那時唸小學放學之後照慣例玩了一圈才回家,發現小白跟我一樣都不是白的,他更髒,每天都是刺草濫泥巴以及莫名其妙粘上身的污垢。

  某方面看來小白其實也算十足的貴賓狗,三合院的右房叔叔喜好養短毛建壯的土雜狗,相較之下小白就不那麼活潑有生氣,偶爾媽心血來潮幫他洗澡吹整並且用心地把他的體毛梳得捲綿綿,一整坨棉花糖似乎他自己終於認清自己是條貴賓狗了。

  雖然通常不消幾分鐘小白已經又變成小灰了。
  
  小白的貴賓血液遺傳得很札實,笨笨的(雖然照理說貴賓狗聽說算聰明的),但是在鄉下總有鄉下的生活守則,對於小白來說他還是太嬌弱了點。身為公狗偶爾村裡母野狗發情時散發的色素總把小白迷得好幾天不回家,有一次他終於回來了左大腿受了傷一跛一跛地一點雄壯威武的感覺都沒有。聽說他跟別的剛猛有力的公野狗爭風吃醋打架了,那陣子他好幾天出不了門只是趴在稻埕前看著遠方,看不出來他是腿傷還是情傷。

  小白難得這麼乖這麼守本份地呆在家裡哪裡都不去。那段時間村裡公佈欄貼出公告有小偷行前預備所以毒死了附近好多條狗,平時那些小白的玩伴似乎消聲匿跡了。

  沒多久小白就可以正常走路又四處亂跑了,而身為主人的我則非常驕傲地四處跟同學炫燿,炫燿我家的貴賓狗小白因為自己太肉腳被狗情敵打敗身負重傷沒辦法出去野結果狗屎運地躲過一劫沒機會出去亂吃吃到狗命休矣。

  後來的後來不知道有沒有過了很久,一天早上阿婆慣例地去河堤散步小白總也慣例地跟著,跟著跟著後來也就沒有回來了。阿婆說小白在堤防上看到一條母狗就一直跟著跟著走遠了怎麼喚都喚不回來,我便再也沒看過小白了。

  偶爾往後歲月提起這件事,阿婆總會開玩笑的說大概被人抓去煮來吃了吧不然哪有狗那麼笨找不到家回來。偶爾我總有些錯覺其實我早就該失去小白的,只是小白用一種讓我不可置信也全然沒有感覺的方式離去。

  事後想想其實我還是有感覺的。
  
  我覺得小白真是一隻大色狗!

B.
  大概又過了很久吧!其實大概也不久還是在國小,不過是到了6年級的時候小舅舅駛著車衝出了我們存在的空間,同樣有著複雜格局的客家式三合院外婆家進入某種離析狀態。外婆跟著大舅舅到彰化住了,一隻母野狗小白跟不去。

  母野狗小白那時候就不知道多少歲數了(當然那時候她還不叫做小白)。據說是某一天她流浪到外婆那客家式的三合院稻埕休息,剩菜剩飯的施捨讓小白決定不離去了;後來餵久了面善了舅舅也決定正式領養。

  然後流浪野母狗搖身一變成了被結紮的寵物狗。

  寵物狗又再度被遺棄成流浪狗這種二度創傷不知道小白會不會有深刻感觸,但是阿姨決定把小白帶回霧峰養。那時候阿姨剛搬到霧峰居住跟我們成了同鄉,於是寵物狗小白變成囚狗,脖子被栓條狗鍊從此幾乎一動也不動,不久之後她就病了。先是懶洋洋,然後食慾不振,然後嘔吐,最後發起燒來。

  媽決定把小白帶回家裡養,於是我家三合院稻埕上又來了一隻小白,無拘無束地注定要變成小灰的。

  那時候爸每天載我們一家族共計4個小朋友上學去,小白剛到這個家一切不習慣看到人就吠看到車就追,於是我們出發前往學校小白也無厘頭地跟著衝衝衝。車子抵達校園之前總先在市場停留買早餐,然後小白就這樣不知不覺地跟到市場然後也許覓食去了總之就這樣不見了。

  果然放學回家沒看到小白。沒有人提起該去市場尋找她,也似乎沒人覺得該把狗找回來。就這樣過了將近一年,某天媽開著車載我去市場,我好似認出了小白但是我極度不敢確認,小白那時候大概只認識我媽,她是唯一跟外婆家有直接關係的人,所以我靠著小白對媽搖尾巴開心近過來的舉動聯想起她。

  然後我們就把小白帶回來了,她似乎流浪得很暇意,好像其實只是走丟一天罷了!那時候的小白我已經不能確定她幾歲了。

  我其實沒有跟小白很親近,雖然如此她對我還是很親切。當然我會說那是因為接下來國中然後高中生活照顧狗不是我能負擔的,並且我從來也不需要負養狗的責任。

  小白就這樣陪伴了我們家好長一段日子,那時候家門前空地種滿了地瓜葉的一整片綠色中小白總喜歡在那邊挖洞休息。後來我發現空地上有很多她挖的洞裡面竟然有骨頭之類的雜七雜八東西,我想那是她的寶貝吧!雖然那時候她似乎已經老得啃不下骨頭所以應該沒必要藏骨頭了。

  然後高三那年921忽然就來了好大一陣轟隆隆,小白還固守著我家然而我已經先行離開了。

  媽為了讓我們安定先是安排暫住阿姨家然後高中畢業的那個暑假便搬進了新家。

  小白還在那片已經夷成平地,水泥和瓷磚地板裂縫都長出了雜草的我家,叔叔還在那裡等待重建,阿婆也堅持捍衛家園,於是每天早上小白陪著阿婆散步終日陪著阿婆納涼。

  搬新家之後跟媽提了很多次哪時候要帶小白過來丟給叔叔養總覺得很怪。媽總說這社區不方便養狗但左右鄰居都有狗還有很兇的拼命追我的那種壞狗,回家看阿婆的時候小白總很開心地搖著尾巴奔向我,我不敢抱她連摸她都不敢就只是讓她睡在我腳邊頂多偶爾愛撫她的頭,小白因為太久都缺乏愛心主人的照顧一直骯髒然後皮膚就有病了,我想我有點理解也隱隱憤怒更多羞愧起媽之所以遲遲搪塞一堆藉口不讓小白來新家的原因,大概就是一種偽優越鄰居的虛榮感作祟,讓媽決定犧牲一隻流浪那麼多地方的老母狗吧!

  後來我唸大學又離開家了。每回回家總會去看看阿婆和小白,那時候的媽已經不太願意回那個家了,常常一整個白晝天我陪在阿婆身邊看電視,民視的親戚不計較昨晚才播過今天下午又重播阿婆還是笑得很開心她不記得原來她有看過一次了,沒看電視的時候阿婆不是睡個午覺就是自己找事忙碌起來,而其實我知道阿婆大部分時間就像我一走進門報告:阿婆,我回來了!那樣的姿態,只是坐在藤椅上發呆看著街道等待著誰經過誰的偶然到來。

  那時候的小白總是躲在隔壁人家的車座下乘涼,我漸漸發現小白她許是越益衰老了,不再像以前一聽到我的到來就喜孜孜地搖著尾巴迎向前來,我呼喚著她想給她來個撫摸,她緩緩地搖擺身體尾巴儘管快豎不起來了還是堅持給我善意的回應,小白毛都糾結了眼神很混濁。但狗就是這麼一種奇怪的生物,似乎對於我這個沒愛心又不曾積極為她爭取過什麼的主人如此寬容如此仁慈如此覺得理所當然。

  不久之後小白就走了。那是我大二的暑假。

  一天早上阿婆打電話來要我們趕快回家處理小白的屍體,那幾天狂風暴雨大水從高地瀑布般地往下流,阿婆和小白住的鐵皮屋前那空間變成一條小溪,阿婆說前一天晚上要餵小白的時候就喚不到她,喚不到也就擱著了也許躲雨也許雨勢太大聽不到叫喊聲,一早醒來雨緩了水也流光了總覺得哪裡有股臭味,據說阿婆和姑姑尋找好久才發現了臭源小白已經長蟲了蜷在鐵皮屋底下空隙,他們用鐵鍬撈出小白恰恰就把她放在藏寶貝的洞上。我和媽趕來的時候那個洞裡洞外都有白白的蟲在蠕動,媽本來要就地掩埋的被阿婆強烈制止,各方堅持了好久最後媽還是妥協了和我抬著小白往堤防邊去掩埋。那個堤防這些年來整修很多次了久沒回來都有點不知道怎麼走,那須臾我想起貴賓狗小白就是在這裡走丟的我想他或許只是因為堤防改建所以認不得路回來了,找了一片竹林把小白埋了我似乎在蓋上泥巴那瞬間看到她那混濁的眼睛,直想脫口而出的對不起礙著媽在場遲遲不敢發出,媽說小白好老好老了,妳看舅舅都死多少年了那時候小白就很大了。也許吧,小白真的老了,而或許她流浪了那麼久的生命中最喜悅的時光說不定就是在我家了,呵!畢竟這裡她呆最久的呀!我心理那麼阿Q地安慰著自己彷彿如此一來我便能得到某種救贖之類的東西。

  埋好了小白之後沒多過太久的時間媽就帶我回家了。我回房睡覺補眠時想起小白的經歷心疼地就掉下淚來了,但其實這過程極其短暫我一下子就睡翻過去了,我以為我是漠然的。

  之後有好長一段時間情緒上總喜歡遷怒媽,自以為好像在進行另一種救贖般地。

C.
  大三那年寒假回家發現一隻白Lucky住進來了,媽說一個客戶移民了所以狗給我們養,媽說他們已經養好幾年了Lucky已經是隻老狗了。

  那時候剛進家門lucky不停吠我,並且會裝勢奔過來咬我的腳踝,搞得我驚叫連連不太喜歡下樓。家裡客人好多一堆叔叔伯伯阿姨小孩,又拉胡琴又彈古箏又看電視,小孩則時哭時鬧,大家都對著我和Lucky的互動笑聲不斷。後來我就習慣選擇躲進自己房裡,連吃飯時間都因為不想看到人而遲遲不下樓。

  這種壯觀的情景一星期總發生個幾次,幸虧不是每天都如此。於是每天睡醒之後總先靜靜聽著樓下動靜,確定悄然無聲時便溜下樓看電視打發時間,幾乎跟樓下客廳絕緣我很自然地遺忘家裡存在著一條小白狗,但Lucky的小睡籃就擺在樓梯角落我驚嚇地發現然後想起原來家裡還有她在。Lucky很敏感(也許每條狗都敏感),Lucky聽到我下樓聲響就從慵懶無賴的趴姿倏地坐得挺直耳朵翹得好高,好幾次我們面對面眼神交會時我總以為她又要撲過來吠我了!於是我踩下一樓的地板時常常盯著她瞧,以備拔腿可以跑的作勢。但Lucky卻靜靜地跟在我身後,頭和耳朵都收進毛茸茸裡面,我選張椅子坐定打開電視後Lucky就在我坐的椅腳邊轉一轉然後跟著伏蜷在旁,很安靜地一點喉嚨的聲響都沒被發出。

  後來越常我會把臥在腳邊的Lucky隨意玩弄一番,摸摸她的頭搔搔她的癢她看起來很高興尾巴拼命搖眼睛圓大大地亮在我眼前,Lucky興奮的時候總喜歡撲向我她仆仆跳著卻也只能趴到我的膝蓋,我的褲子上因此踏了好多她的腳印。偶爾母親無意間回來一進門時Lucky馬上翻臉又狂對著我吠,像偷腥被抓到那樣她表示堅貞地迎向母親把我扔到一旁。

  過不久也就開學了,下一次回家又是另一個暑假。

  暑假很漫長我老覺得自己呆在家裡大概有一世紀那麼長。媽的朋友偶爾還是會來不過大致上每天維持無聲的狀態。我打開電視Lucky捲捲地過來,常常我的喉嚨只有"Lucky"這兩個音節,有時尾音會拉好長。弟某天晚上一起看電視時教我把Lucky抱在舖了坐墊的腿上,她的眼神可以直視電視機不過通常她都會很舒服地睡去,弟很驕傲這個寵愛的發現,有時候會俯下頭來跟Lucky面對面親暱。之後每當只剩下我跟她的時候我便效法似地將Lucky攬到腿上撫摸,她真是一隻非常會睡的馬爾濟斯。

  Lucky好像永遠長不大,一直以來都是那麼小不點。但媽說Lucky好老了她吃的肉都要撕成一絲絲地,骨頭一定不能放進碗裡。Lucky不太喜歡出門每次帶她出去外面尿尿時,她總是很乖巧地尿完尿就想回家了,一股腦跳上大門口階梯等我開門,她身型小爬樓梯讓人感覺很辛苦,好幾次我想邀她陪我走幾段路她都不想跟,頻頻回頭看著大門階梯。我們彷彿活在一個只有電視的時空,拼命吸收垃圾而沒有交談的必要。

  後來漫長的暑假結束了。轉眼間我也大四了。

  寒假只回家短短五天,好似什麼人都來不及看一面就又離開了。後來聊賴的四月份我突然回家住了兩個多星期,頭幾天感覺似乎拜訪很多親戚整個家好像多了許多我不熟悉的聲響。只有Lucky是熟悉的,之後的日子又是我跟她彼此作伴看電視打發時間。這兩個星期感覺比暑假還漫長,我開始捨不得出門只想陪伴著Lucky,以前自己出門晃晃時總把Lucky抱進睡籃裡然後自以為這樣就能悄悄溜出門,但她旋即跳出籃子站在紗門內搖著尾巴看著我。我忽然體會到Lucky的寂寞,我們都過度於習慣寂寞,習慣到忘記了寂寞是什麼。無所事事晃了幾圈常常就算天黑了回來還是只有Lucky聽到機車聲然後搖擺著尾巴從紗門裡看著我,我看見她在笑。
  
  於是之後我就不太常出門了。阿婆每天都坐在她的藤椅上面向著紗門也總在張望些什麼,阿婆家重建好了,她從以前四面八方沒有阻物的鐵皮屋廣場住進了紗門裡,偶爾幾天懶惰沒去看阿婆便會打電話過來問問我在忙嗎,後來我常載Lucky回阿婆家,她坐在助手座上吹著風眼睛好奇地看著窗外飛過的物象,到了阿婆家Lucky怯怯的,看到阿婆拼命地吠,就像當初對我吠一樣,我坐在沙發上看電視時她就窩在腳邊百無聊賴地趴著,阿婆還是坐在靠門的藤椅上有時聽著收音機廣播看著紗門外有時看向我這邊上演的她看不懂的電視,阿婆會拍著手叫喚Lucky但Lucky無動於衷,於是我找了小凳子坐到阿婆身旁然後Lucky便在我和阿婆的腳邊轉了轉選擇趴下來,有幾次叔叔叫我去做點事把Lucky跟阿婆丟著離開,回來之後阿婆一式地坐在望著紗門的藤椅上而Lucky安靜地趴在阿婆腳邊也看著紗門外的我,搖擺著尾巴,等我一踏進紗門裡Lucky便躍近我然後開始怒拔地對著阿婆吠,我只得又選擇坐在小凳子上讓Lucky趴睡在我和阿婆腳間。總覺得我的生活好像就在這方百無聊賴的轉圈趴下中打盹著,什麼事情都不作地。

  後來我又回學校了,一晃眼過了兩個月,畢業典禮結束後我搖晃著火車南下去見H,那天6月6日美國前雷根總統離開了,我不認識他這是則無所謂的新聞報導,自強號在花東線上依然搖晃,我恍恍睡去好像也並沒有睡,我彷彿夢見也許不是夢只是想見,腦海裡浮現弟打電話跟我說:姊(ˊ拉長音)Lucky死去了耶(台語)!然後我似乎真的就睡過去了。

  抵達台南的下午4點多我錯過一通爸打過來的電話,回撥時爸跟我說:怎麼辦Lucky死掉了ㄋㄟ今天看她就很不一樣帶出去尿尿樓梯都爬不起來了跟弟帶她去給醫生打了兩針結果下午回家看到她她已經死掉了。那瞬間的心痛感幾乎是前所未有的,這天我在H面前狠狠地大哭一場。

  H這天送我一台數位相機,他之前有幾次機會幾乎要跟Lucky相見歡了,H連Lucky的相片都沒看過,我也沒看過。那時還說要回家照Lucky傳給你看,我是這樣說的,是吧是嗎?

  之後我的相機從來沒有拍過狗。

  接著暑假就來了,另外一個漫長無賴的時光。我還是會回阿婆家,她偶爾還是坐在向著紗門的藤椅上,更多時候我常看見她坐在家外面巷子口的鄰居門前聊天張望,她說她常常忘記我去唸書了常常不小心走到這裡等看看我來了沒。後來我常隔一段時間之後才去看阿婆,那個暑假第四台沒了爸又決定去大陸工作了,連Lucky也不在了。我更多時間不是窩在房裡就是四處閒晃百無聊賴,偶爾走到客廳腳踩著一樓階梯時總會對著睡籃不見的那吋空間發呆,太安靜了我總以為Lucky很自然地跟在我身後縮在我腿上陪伴著看電視,我連電視都不看了。

  偶爾我還是會想念起某些塊拼圖,懷念那個搖著尾巴在紗門裡望著我的時空,我想我只是慣於無賴地等待,等待著是否有誰會引頸而盼地對我表示等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