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陽
在回家路上必經的河畔,我遇見了那個怪男孩。忘了從哪天起,每當我橫過下鴨川的大橋時,總看到這個身校服的男孩獨自坐在河堤旁。有時候,他會坐在柳樹群下看看書、睡睡覺;有時候,他會坐在岸邊朝河裡丟丟小石頭;有時候,他什麼也不會做,就單單只坐在草地上發呆。
今天,因為上課習班而比平常晚了回家的我,卻意外地發現那男孩仍待在下鴨川河堤。這次,他竟然在河邊放紙飛機。一隻又一隻白色的紙飛機在斜陽的餘輝下照耀下,都染上燦爛的金黃色在下鴨川振翅飛翔,在河面以低空姿態滑行。最後,它們都降落到河上,順著水流前進,慢慢地慢慢地沉入河川當中。
這景致看得我煞是一呆。
就這麼大模斯樣地把紙飛機丟到河裡,這男孩是不是少了哪根筋……?雖說現在是日落時分,天都快要黑掉而且附近又沒什麼行人經過……可是、就算是三歲小童也知道這種行為是不被允許的吧!?
就在我思忖著到底要衝上前阻止那男孩繼續破壞環境,還是別管他直接回家就好之際,本來一直都面向著河堤的他,倏忽把臉轉了過來。在這只相隔一條緩坡,不算近也不算遠的距離,他的視線直直地落了在我身上。男孩看上去像是高中生,身材高大,卻十分瘦削,他那白晢到近乎透明的皮膚被日落映得一片通紅。一頭略長的烏黑直髮被晚風吹起,在半空中蓬鬆地飄動;一雙漂亮修長的眼睛被長及眼底的瀏海掩蓋了大半邊,隨風擺動的髮絲輕撫著他那筆直的鼻。男孩伸手摸了摸頸後的髮端,略厚的唇彷彿在低語著些什麼似地,在微微抖動。老實說,眼前這個男孩並不是那種擁有漂亮臉蛋的帥哥,可是他整個人都散發著一種獨特的氣質;他一舉手、一投足,都好優雅。
引人注目得令人欲罷不能。
想也沒想,我便沿著緩坡拾級而下,朝那男孩走去。
一路上,我的視線都沒能離開他。
我就這樣不知為啥的跑到他跟前,一時之間,腦袋完全無法運作。眼前這樣沉默地對視下去也不行,我只好硬著頭先說︰「你…你好!」
「喔,你好。」禮貌地跟我打了聲招呼並朝我點了下頭,男孩便把臉過,繼續望向被河水沖走的紙飛機。
男孩的聲音與他的外表出奇地不協調,溫文的,高音調的,平靜的,有禮貌的。他的語調,像是出身於哪個名門望族的大戶人家般,就是那種自小在嚴厲的管教下才能孕育出的大少爺般的說話方式。一個這麼有禮貌的人,一點都不像是個會把紙飛機丟進河裡搞惡作劇的幼稚男孩。
男孩沒再說些什麼,只是俯身把腳邊散了一地的紙飛機拾起,再默默地投出。近看之下,我方才發現到,那堆紙飛機全都是用學校功課簿內的紙摺成的。紙飛機上佈滿了一條又一條等間的淡色直線,行與行之間,填滿了數學的代數方程式。
那本被撕得快只剩下封套的功課簿被人隨手丟在草地上,內頁朝地面地呈打開狀。在姓名的那一欄上面,一個帶點復古味道的傳統名字,被端正秀麗的字體錄下。
有村 龍太朗。
「為什麼要這樣做……?」心底的疑問下意識地脫口而出,儘管聲量再小,想必對方定能聽見吧。下一秒,我馬上被自己的唐突嚇著,亡羊補牢地用雙手摀住了自己的咀巴。今天的我,到底是怎麼回事了!?
「因為很沉悶,每天也是。」答非所問的說著,儘管有村聽見我的發問,他仍舊背向著我臉朝河邊,又再把一只紙飛機投出。「所以,我試著把無聊的東西變得有趣。」
「啊…是這樣嗎……?」沒想到方會回話(而且答案還很奇怪),我有片刻都未能反應過來。稍稍整頓了思緒,我續問︰「那麼,現在事情變得有趣了嗎?」
這次有村沒有像剛才那樣馬上回話,他停下了手上的動作,緩緩轉過身來望向我。此刻我才發現到,有村的一雙黑瞳,比我所看過的所有的黑色都還更深邃、更漆黑。五官端正的他臉上並無何任表情,與這樣的他對視,頃刻我的腦袋變得一片空白,完全無法正常思考。
有村張開了咀巴,細細絮絮地在說著些什麼,然而不知怎地,我無法集中精神去聆聽他口中的話語。只見有村慢慢步向我,一步一步,一步一步,駐足在我跟前。
他把一隻紙飛機放到我手中。
我猛地抬頭望向比自己高出近一個頭的高度的他,他仍舊是沒帶上任何表情,可是神情卻很柔和。他又再說了些什麼,可是聲音全都無法進入我雙耳之內。可是奇怪地,身體卻彷彿懂得自然接收有村口中的說話般,自動地動了起來。我的雙腿邁開了步伐,大步朝河邊走去。而那只拿著畫滿數字與符號的紙飛機的手,則自然地高舉了起來。
那個高度,恰好能把手中的紙飛機投出。
接下來,整個人的動作就像預設好時間功能的機器般,完美、乾脆、俐落、無誤。
回過神來,紙飛機已從我手中投出。
在斜陽的照射下,紙飛機在金光閃閃的河面上優美地滑翔。低飛著乘風而行的它,沾上了金光璀璨的水花;就像火鳳凰在火山湖口故意以低飛姿態盤旋、滑過,驕傲滿足地耍寶飛翔,挑戰自身極限。飛行的把戲直到機身漸漸被大量水花所濺過、包圍、牽引、拖纏,最後,慢慢地、慢慢地下墜、下墜,與這片金黃的火海融為一體,一切也就消失不見。儘管如此,我心底裡還是隱約覺得,它會如鳳凰般浴火重生,永恆不滅。
眼前的結局,並不是結局。
明明是平凡不過的景象,僅僅因這不過如此的景象,我身體的每根毛孔竟都不禁站了起來,身體還在微顫個不停。我只能脆弱地環抱著雙臂,彷彿已不能再承受些什麼似地,在這似是而非的謎樣感動中,默默無語。這種猶如觸電滲著痲痺、興奮、失落、狂喜、悲傷的體驗,有生以來還是頭一次。
「怎樣?」有村獨特的嗓音在我身後響起,我還未來得及回頭尋找他,他已走到我身旁,與我並肩站在河岸前。我凝視著有村的眼睛,發現到,那雙黑色眼眸,像是大自然般大氣沉著,溫柔又穩重。
「什麼怎麼樣…?」驚覺自己看對方看得太入神,我不禁有點尷尬,不知所措。
「剛才你不是問我,事情有沒有變得有趣嗎?」彎腰把最後一隻紙飛機拾起,有村隨手便將之投出。紙飛機順著微涼的晚風,飛了很遠才落下。但覺,伴隨著夕陽的餘輝下沉到河底去,才是這紙飛機的最終歸宿。
「你看,我把無聊的東西變得有趣了。」得意洋洋地說著,有村注視著紙飛機的沉降位置,咀角自然地勾起了一抹淺笑。
撲克臉竟然會笑,在親手把自己摺出來的紙飛機埋葬於下鴨川河底之後。然而他的笑容是多麼的稚氣,一副像是看見了什麼幸福溫暖的事物的樣子般,自然而然,會心微笑。奇怪的是,我並不覺得他的行為怪異或是有什麼問題。
也許,是因為,我和他已經成為了共犯。
在那之後,我幾乎每天都會到河堤跟有村碰面。正確點來說,是有村他每天都會到下鴨川河堤,而這裡又剛好是我下課回家的必經之路;所以,順理成章地,我倆見面的次數也就這樣與日俱增。
跟有村一起的機會變多了,相處日子久了,我發現到其實他真的很特別。有村人他話並不多,可是每次開口說話總是語出驚人(還有點讓人有聽沒懂,語焉不詳,叫人摸不著頭腦)。還有就是,有村他人很隨性,想到什麼便直接去做,可以說是那種完全不加思索就橫衝直撞的典型;他這一點,令我但覺他跟野生動物十分相似,自由奔放,無拘無束,不為世上任何阻力所動。像是有一回,我因為考試而比平常提早了下課。在回家路上,竟給我看見有村在河堤午睡,那時才不過是中午十二點多。追問之下,有村才斯斯然輕描淡寫地回道︰「因為覺得很睏,也不好常常睡在保健室裡,所以便蹺課到這兒睡一下。」
頓覺無言以對。
無論何時何地,不論做著什麼也好,有村總是擺出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哪管他所做的事情其實並不都正確。但是,事情的對或錯的準則,人們對世上種種事物的評審與價值觀,都是由社會裡的大多數人或是有權力的知識份子所訂定的。一直以來,我們也只是飾演著「被灌輸」的角色,彷彿連在進行自身思考的時候,也無法全然確定是取決於純粹先天性的個人意願,而不是後天性地被洗腦。既然如此,誰又可理直氣壯地教訓有村,他所做的一切是全也是錯??我這麼想,並非100%完全贊同有村的所作所為(直至此刻我也認為把紙飛機丟到河裡是不行的,因為會造成河道淤塞),只是,只是,跟有村待在一起的話,我總能比平常看見更多更多世界的不同的面貌。
我知道,有村所看見的世界,遠比我們所看見的攻深更廣,更截然不同。所以、所以,我真的很想看看,哪怕只有一瞬間也好………我都好想可以看看有村眼中的這個世界。
這天補習班比平時晚了下課,回家的時候,天際染了一片深色調的紫藍,完全找不著太陽的影兒。經過下鴨川的時候,我下意識地瞄了瞄河堤的方向,隱若看見河堤的柳樹群下有個熟悉的身影。
毋用置疑,那個人正是有村。
想也沒想,我便馬上大步跑到他身邊去。
「都這麼晚了…你還在這裡做什麼??」不知道是因為跑太急,還是因為擔心眼前人的關係,我對有村說話的語氣不由得有點沖。
步近後我方才看到,盤坐在草地上的有村,手上正捧著從便利商店買來的便當。見狀,我稍微把現況意會過來了。一直以來,有村都沒有提及過半件家裡的事,而且他一直都是我行我素,愛怎樣就怎樣,完全沒有人管他的樣子……想必他的家庭是出了什麼狀況吧?所以才總是寧可跑到河堤來,也不願意回家裡去。
「我才要問你呢,都這麼晚了,你一個女孩子在這裡想要幹嘛?」有村一邊吃著便當一邊反問,臉上依舊沒有任何表情。
「那、那個………」冷不防被有村這麼一問,我竟頓時語塞,什麼都說不出來。明明我倆差不多每天都在見面了,雖然說不上是很要好的朋友,可是、可是………
感覺煞是不爽,總覺得哪裡不對勁。我氣鼓鼓地別過了臉,拉了拉掛在左肩上成對的書包帶子,徑自走向河邊。
輕輕地嘆了口氣,我把兩手交叉疊放在身後,微微欠身的凝視著河面。這時天已全黑掉,光靠河堤上方行人道的微弱燈光,我根本無法看清楚自己那倒映在河面的模樣。
「我也覺得好無趣喔,這個世界。」在昏暗的淡黃光線下,我只能依稀看見自己的臉那大概的形狀,在流動的河水上晃動不停。及肩的短髮順著彎腰的角度垂下,貼服地遮蓋住我臉的兩側,看來是時候要去修剪頭髮了。說起剪頭髮,也差不多是時候把家裡的小兔子帶到美容院修修指甲、剪剪毛了………
就在我發呆想著無聊事情時,河面不知從何時開始多映照出另一個人的模樣,嚇得我立時下意識地把腰挺直。在我欲回過頭去時,一雙冰冷的大手從後伸出,徹底地遮蔽了我的視域,頃刻,眼前頓時變得一片漆黑。
「呀!!」由於太過驚慌我開始掙扎,卻不小心失去了平衡,我就這樣「咚」地跌坐在草地上,掛在肩上的書包也被摔到老遠去了。
「好痛……!」雪雪呼痛地撫摸著疼痛處,我抬頭就看到有村站了在我跟前。他剛才惡作劇掩住我雙眼的手,還懸在半空中。本來想要朝他破口大罵的我,在看到他臉上的表情變化後,卻遲疑了。
我看到,有村在笑。
他這一笑,並不是那天把紙飛機都丟出去的那種淺笑;而是好像發現了什麼稀世珍寶般,像盛夏綻放的向日葵那樣甜美、開懷的滿足笑容。有村的笑容好甜好甜,彷彿是朵已全然盛開的花兒般,會滴下花蜜,把我整個人都凝住了。
雖則用花兒來形容男孩子實在是有點失禮,但是除此之外,我已想不出其他適合用於形容有村的詞彙了。在這片莫名的沉默對望中,只見有村緩緩拉下結在頸上的領帶,細心地用雙手把皺摺的地方撫平。
「閉上眼睛。」低頭整理著領帶的有村突然吐出了這麼一句,聽得我煞是一呆。過了良久,我才懂得反應過來大叫︰「什、什麼!?」望著有村手上的領帶,我的心頭閃過一剎寒意。對著未知之數,人們總是會很驚慌失措。
「閉上眼睛。」有村對上了我的視線,重複著相同的話。
「為什麼??」不死心的反問著,在我想要站起來之際,有村蹲了下來,微笑著說︰「因為我要把無趣的事情變得有趣。」
「所以就說、為什麼要我閉上眼睛??」
「可是剛才你說了喔。」
「我哪有………」
「你說了,這個世界很無趣。」
聽罷,我不禁愣住了。只不過是那麼隨意的一句話,我沒想過有村會注意到的。明明、明明剛才還一副愛理不理的態度,為什麼現在卻………
「我也是啊,無論在學校也好,在家裡也好,都覺得好無趣。」笑意盈盈地說著,有村改為盤坐在我面前。我們的距離,很近。
「那麼…在河堤你就不覺得無趣嗎?」小心翼翼地問著,不知怎的,我竟開始心跳加速。
我到底…
是在期待著怎麼樣的答案?
聽後,有村只是咧嘴一笑,看起來稚氣又可愛。
我的心臟好像停下來了。
「這個嘛………」有村的聲音在我耳畔迴盪著,我但覺自己無法呼吸。只見有村把順直了的領帶用兩手拿好,條紋領帶滑過他兩手的姆指與食指之間,擱在掌心,被小心地捧著。
「起碼直到目前為止還算是滿有趣的。」朝我會心地微笑,有村那對擱置著領帶的手漸漸湊近前來,覆蓋著我兩眼。
我的視域再次被漆黑填滿。
在失去視覺的瞬間,我的心跳得前所未有地急促;然後我清楚知道,這反應並非出於害怕。
這種感覺,有生以來還是第一次。
有村的領帶蒙住了我的雙眼,在有村靠過來為我在腦後的位置打結時,他的雙臂繞過我肩膀,觸碰到我的臉。然後,我嗅到了他身上獨有的衣服柔順劑的香氣,感覺很奇怪。
異樣的場合、
異樣的氣氛、
異樣的反應、
異樣的尷尬。
因為過於緊張的關係,我的喉嚨很乾澀,在嚥下口水的時候發出了「咕碌」的聲音。
這一刻,我只覺無論做什麼都不合適。
到底我,
在期待怎麼樣的事情發生??
忽地,我感到有村握住了我的雙手。他把我的手緩緩舉起,都快要高過我自己的頭頂了。
「來,你來感覺看看。」有村輕聲地說著,此刻我可以感受到他呼吸的氣息。順著有村雙手的牽引,我觸碰到他的臉;兩手落下的位置,剛好在他的臉頰上。有村的臉輪廓很突出,他的鼻子又高又挺,可是因為太瘦的關係,他的臉上並沒有很飽滿的觸感。是因為氣溫有點微涼的關係嗎?有村的臉跟他雙手一樣,冰冰涼涼的。
「怎樣?」
我聽得出,有村語帶笑意,又從容不迫。
「什…什麼怎麼樣??」反倒是我,緊張得都口吃了。
「能說幾句話形容一下現在的感覺嗎?」
「感覺嗎…?」
「嗯,就感覺啊。」
「那個…那個………」我想了想,腦袋卻不太靈光,轉動的速度比平常還要慢上幾倍。
「憑直覺就可以了啊。」
「那麼…你要多吃點有營養的食物才行,別再吃便利商店的便當了。」
「哈,你的意思是說我太瘦??」有村竟哈哈笑了,這下使我的腦袋快要當機了。
「總之…差不多就是那個意思……」
「好好好,那然後呢?」
「然後…?」
「還有沒有什麼別的?」
「唔…唔…唔………」我的腦袋已經短路了。「我已經想不出來了啦!話說、話說你也差不多該給我放手了……!」
我使勁想要把手從有村雙手抽出來,然而他全無退縮之意,一雙大手硬是死死把我的手貼在他臉上不放。我感到有村微微把傾斜,角度一轉變,我的手也就順勢滑過他的耳朵,竄到他的頸後。
「喂、有村…放開我啦!!」一心急,我便不小心叫了他的名字。雖然我是知道有村的全名,可是相識了這麼久,我們從來沒有試過直呼其名。因為,我們都不曾開口問大家的名字。這樣的話,如果被有村知道了我知道他叫什麼的話,好像…有點兒那個。
有村沒有回應,把我另一只手移到他的額上。我的掌心,正覆在有村那修長的眼睛上。他眨了眨眼,弄得我有點癢。
「有村……快放手啦!!」我在拼命掙扎,可是卻完全不湊效。
「為什麼?」半晌,有村終於開口說話,語調卻還是很從容。「為什麼你會知道我的名字?我記得沒有告訴過你對吧。」
「那個…這是在你摺紙飛機那天…我看到你的功課簿……所以…」我支吾以對,有村並沒有回話。「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偷看的…只是那個功課簿剛好就在腳邊………」
接下來,陷入了一片無底的沉默。
有村的體溫比平常人還要更低一點,然而他的頸項卻很溫暖(那是因為大動脈就在這兒的關係吧),那個微熱的溫度烙得我整隻手掌像火般灼熱;我的體溫因此而不斷攀升,現在我的臉一定紅得跟蕃茄沒兩樣。被領帶包圍住的雙眼,因身體急劇上升的溫度,而蒙上了一層薄薄的水蒸氣。
我但覺氣氛怪異非常。
我到底,
在期待著什麼樣的事情發生??
有村把我的手疊了一起,他那雙冰涼的大手緊緊握住了我,牽著我移動到另一個地方去。溫暖的、有生命力的、讓人安心的。那個被我觸碰著的部位傳來陣陣起伏有序的跳動,不快也不慢的,輕輕地、輕輕地敲打著我的掌心。
那,是有村的心臟。
感受著有村那柔和的躍動,我好像也變不再那麼緊張了。
「那麼…」不愠不吞地說著,有村稍微用力把我雙手壓向他的心臟。「請說說此刻你的感覺。」有村說話時聲帶所帶來的微震,從他喉嚨,傳到他的胸口,再傳到我的掌心。感受著這輕微的震盪,我突然覺得,我跟有村很近很近。
我好想,可以看看有村眼中的世界。
「現在的我很平靜。」我也不清楚這樣的回答是否適當,可是我只能想到這麼一句。
「嗯,所以呢?」放開了我的手,有村的聲音在我耳邊響起,我感到他的頭髮輕輕擦過我的臉側。
我跟有村的距離,很近很近。
「什麼”所以”??」我又開始變得有點緊張。
「所以說啊…」我感到有村的大手捧住了我的臉,悄悄地,他那修長的手指溜進了蒙住我眼睛的領帶底下。他那微涼的指尖觸碰著我微燙的臉,感覺很舒服。
「你到底對我有什麼感覺?」有村的手指稍為往上推,便把領帶從我眼前撥走。恢復視線後首樣映入眼簾的是,有村那張被下鴨川大橋上的昏黃街燈照射著的臉。
有村在笑,不獨他的臉在笑,就連他那雙漂亮的烏溜溜的眼睛也溢滿了笑意。打從第一次在回家路上發現了有村以後,我就無法對他不在意。
「我所指的並不單單只是剛才被你觸碰到的部份,而是指我整個人,包括外在和內在。」有村一直在微笑著,他的眼神好溫柔好溫柔。突然間,我好想更多地觸碰他的身體、好想牽他的手、好想每天也能聽到他的笑聲、好想一直能看到他的笑臉、好想知道更多關係他的事情………
我好想,看看有村眼中的世界。
「我也想看看………」喃喃自語著,我伸手抓住了有村的衣袖,他的校服襯衣的袖子,被我抓得皺成一團。
有村沒有說話,只是一味的跟我對望。
「我想要明白…有村你的全部………」我不自覺地垂低了頭,不敢直視他。儘管如此,我依然能夠感到有村他那專注的視線,正不偏不倚地落到我身上。
「你是說真的嗎?」
一陣清勁的晚風悠悠吹過,在我抬頭的一瞬間,我那及肩的黑髮順著風向從左到右的在我眼前掠過。在縷縷飄散的髮絲之間,我看到那一雙只屬於有村的眼睛。溫柔的、秀氣的、獨特的、深不可測的。
「你是說真的嗎?」重複著相同的問題,有村的臉,在漸漸靠近。
「你真的希望知道那個世界的模樣嗎?」有村的臉愈湊愈近,愈湊愈近,一雙冰涼的手,再次觸摸上我微熱的臉。
「儘管那個世界,其實並不是你想像中那般有趣?」有村每一呼、每一吸,字字吞吐,我都感受得清清楚楚。
微風停下了,我就這樣跟有村繼續對望著。
抓住有村衣擺的那只手,我的手,正在發抖………
到底我,
在期待怎麼樣的事情發生??
「一旦陷入其中…」有村的額頭對上了我的前額,我就在這麼近的距離看著他的眼睛,那雙修長的漂亮眼睛,忽然變得有點猙獰。「你的心便哪裡都不能再去。」
「不、不要緊的…只要是有村的話………」逞強地說著,明明我的心是這麼的害怕,可我還是不顧一切的說了。
只見有村冷冷地笑了一聲,此刻他的臉上,有說不盡的駭異。
儘管他的臉還是在笑,
儘管他的手仍在溫柔地捧著我的臉,
儘管我已很努力地告白了,
儘管我再多麼喜歡他,
一切,
感覺,
都變得不對勁。
「雖然你是這麼說,可是你明明就害怕得連聲音也在顫抖。」好笑地說著,有村的臉上帶著異樣的嘲諷。
看得我心頭一悸。
「雖…雖然是這樣,可我還是很想試著了解有村的世界!!」不甘心地反駁著甩開有村雙手,這句我幾乎是用吼的叫出來。
「為什麼?」把身體退回到適當的距離,有村又回復了他那張一貫的撲克臉。冷冷的,事不關己的,木無表情的。
沒有起伏、
沒有感情、
沒有顏色。
明明、明明剛才已被我感染得有所不同,變得很溫柔很愛笑了不是嗎……?
為什麼現在卻………
為什麼………
為什麼……!?
「因為我喜歡有村你……因為很在意你,然後才發現自己喜歡你喜歡到不行,所以…所以我很想知道有關你的一切事情……打從那個黃昏,在你把紙飛機交到我手裡的那一刻開始,我便已無可救藥地喜歡上你了…所以、所以………!」我一鼓作氣地說出了所有,鱖些就要缺氧。
只見有村站了起來,拍了拍黏在褲子上的青草,背向著我,伸了個懶腰。見狀我只好隨他一同站起來,一臉茫然地望著他的背影,不明所以。
到底,這算是怎麼了……?
「果然…」輕聲地嘆息著,有村伸手摸摸頸後。「果然…連你也一樣。」
「有村…?」聽罷我的心頓覺慌涼。我踏出腳步,想要走到他面前。總覺得,要是不好好看著彼此的臉,我們就無法繼續說下去。此刻有村就在我身前不到一條手臂的距離,只要我伸出手,只要我伸出手……
有村……
你會像剛才那樣,朝我微笑嗎…??
「果然連你也一樣很無趣呢。」
正在遞出的手,被有村這句毫無感情的話語所凝固了。
錯愕、羞愧、悲傷、憤怒、無助、慌張、驚訝、忙亂、瘋狂在半秒間從內心深處某個角落傾巢而出,百感交雜地一湧而上,在身體各處粗暴地亂衝亂撞;力度之強大,足以使我身體每個地方都隱隱作痛、使我每根毛孔都因疼痛而擴張、使我每個細胞都在竭斯底里地抓狂。種種異樣的感覺因高速竄逃而互相碰撞,它們沒有因此而融合,反而把對方及自己都無情地擊破。體內彷彿傳出了吱吱作響的破碎聲,一切被黑色的瘋狂攪拌過後,剩下的,就只有眼淚。一滴、兩滴、三滴………淚水滑過臉匯集到下巴,再落到草地上,發出滴滴答答的聲響。有村轉過頭來瞥了我一眼,又再把臉轉回原來的方向,繼續背向著我不發一言。
我用雙手掩住了整張臉,遮蓋住淚如雨下的哭臉,可是卻掩蓋不了嗚咽的啜泣聲。我拼命忍住不要哇哇大叫的痛哭出來,可是還是不行。
最後我哭得倒了在草地上,熱淚狂奔,哭得不似人形。
有村仍舊沒有作聲。
我的胸口好痛好痛。
有村仍舊沒有作聲。
我的胸口好痛好痛。
一道刺眼的光線逼使我醒來,睜開雙眼第一樣看見的是早晨的朝陽。望了望腕錶,現在是早上五時四十五分。此刻我人仍然在下鴨川河堤,有村則坐了在河邊。他抱住了雙膝,背向我而坐。我跟有村的距離,不足一條手臂的長度。
「你醒來了?」發現我起來了,有村稍稍把臉轉了過來。背光的他,臉被陽光折射得有點矇矓。
一時之間,我組織不到昨晚所發生的事。
「你一整夜都沒有合過眼?」我邊揉眼睛邊問。
「嗯,因為我想看日出。」
「那個…我們是因為要看日出,所以才會在這裡的嗎?」
「差不多,反正就是想做點有趣的事情。」
有趣的事情………
有趣………
有趣………
『果然連你也一樣很無趣呢。』
昨晚所發生的一切猛地在瞬間逆襲,回憶像巨浪襲來,頃刻,充斥著眼前。昨晚我被有村拒絕了,以最差勁的方式,在告白的下一秒便被秒殺掉。然後我像個笨蛋似地哭得死去活來,賴在草地上哇哇大哭。想必現在的我,雙眼一定又紅又腫像豬頭那般醜…可是、可是,我又想哭了。
「吶,四條,你知道嗎?」第一次,有村呼喚著我的名字。我止住了眼淚,呆呆地望向他。有村仰起頭迎上了陽光,他的身體彷似鍍上了金光般,散發著漂亮的光輝。
「所謂的”喜歡”,是基於自己對某個人”很在意”,或是覺得某樣事物”很特別”,再加上自身先入為主的種種想法;然後正因為不了解那樣東西,才會又加入了無限妄想,而衍生出來的家家酒情感對吧?」閒話家常地說著,有村轉過頭來面向著我。他那張被陽光灑遍的臉,依舊毫無表情。
「既然如此,一旦感覺對那東西厭倦了,新鮮感過去了,以上所謂的”喜歡”的情感便無法順利萌生。換句話說,只要掠過對事物”很在意”或是”很特別”的這種想法,用平常心對待一切……這麼一來,所謂的”喜歡”根本不能算是”喜歡”了。」
今天晴空萬里,天空沒有半朵雲。此刻有村一臉輕鬆的,完全沒有半點負面情緒。儘管他現在口中所說的,是多麼扭曲又悲觀的奇怪理論。
「所以昨晚我也跟你說了,一旦陷入了我的世界,你的心便再哪裡都不能去。」有村不以為然地說著,語調就像是在說著無關痛癢的瑣事。
我想起了那天,我第一次跟有村說話,然後一起在這兒投放紙飛機的情景。任紙飛機飛得再高再遠,它們最終全都沉沒在下鴨川河底。
親手將所有紙飛機送到河底下去的有村,笑得很快樂。
『這樣你們也跟我的心一樣,哪裡都去不了。』
說不定,當時的有村是這麼的想著。遇上擁有共同命運的事物,看到它們跟自己擁抱著相同的下場,再也無處可去,所以不由得開懷地笑了,即使那不過是自己親手所造的、可笑的自我娛樂的蠢玩意。
以上就是我跟有村龍太朗相遇相知的經過。
有村是個奇怪的人,只因他缺少了作為一個人基本對事物應有的情感。他無法真心喜歡上一個人,相對地,也無法打從人底討厭任何人。有村對我,既不喜歡也不討厭,毫無感情的他,無法在我傷心落淚時安慰我。有村的世界很廣很闊、很深很大,他能看到跟平常人不一樣的景色,只因他不曾摻雜半點私人感情去看待每事每物。
我很喜歡這樣的有村,縱使他無法喜歡上我,我還是喜歡他。
在那個一起觀看日出的早上之後,有村便再沒有來過下鴨川河堤了。每天下課回家,經過河堤的時候,我也會望向河堤岸上那片廣闊的柳樹群,想要尋找有村的身影。
縱然每趟也只有落空的份也好,我心底裡還是悄悄地奢想著,也許到了某天,有村厭倦了自身所待之處,他會因為想起我而回來這裡。又或者是,也許到了某天,我能在某條飄浮著紙飛機的河堤再度與那個男孩碰面,那個奇怪的,特別的,有時卻又會很溫柔的有村。
沐浴在斜陽的溫暖照射下,我一邊橫過下鴨川的大橋,一邊在心裡這麼默默的祈求著。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