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12-09 16:05:12安妮塔

愛生

節錄自龍應台。目送。俱樂部篇。時報出版

 

先是,你發現,被介紹時你等著那愣愣的小毛頭稱呼你「姐姐」,卻發現他開口叫的是「阿姨」。你嚇一跳--我什麼時候變成阿姨了?

然後,有一天開車時被警察攔下來做酒測。他揮手讓你走時,你注意到,怎麼一向形象高大的「人民保母」、「警察叔叔」,竟有一張娃娃似的臉,簡直就是個孩子警察。以後你就不經意地對那帽子下的臉孔都多看一眼,發現,每個警察看起來都像孩子。

你逐漸有了心理準備。去醫院看病時,那穿著白袍語帶權威的醫生,看起來竟也是個「孩子」,只有二十九歲。某某大學的系主任遞上名片,告訴你他曾上過你的課,然後恭恭敬敬地稱你「老師」。

不是人們變小了,是你,變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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朋友用她纖細的手指夾著紅酒杯,盈盈地笑著。五十歲的她,仍舊有一種煙視媚行的美,豐潤飽滿的唇,塗了口紅,在杯口留下一點胭脂。她正在問你,要不要加入她的「俱樂部」。

那是「樹海葬俱樂部」。會員自己選擇將來要樹葬還是海葬,要不要告別式,要什麼樣的告別式,死後,由其他會員忠實執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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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內容的酒吧夜話,漸漸變成常態。雖然不都是關於身後的討論,卻總和生命的進程有關。這個人得了憂鬱症。於是你們七嘴八舌從憂鬱症的失眠、失憶談起談到情緒的崩潰和跳樓自殺。那個人中風了,於是你們從醫院的門診、復健、聊到昏迷不醒時誰來執行遺囑。悲涼唏噓一番,又自我嘲笑一番。突然靜下來,你們就輟一口酒,把那靜寂打發掉。

回到家,打開電郵,看見一封遠方的來信:             

     十年前,我看見我父親的慢性死亡。他是在半身不遂了八年之後,吸進一

口氣就吐不出來,嗆死的。八年之中,我是那個爲他擦身翻身的人,我是那個看

著他雖然腐爛卻又無法脫離的人。

所以我就想到一個辦法:我組織了一個「愛生」俱樂部。大家非常詳細地

把所有他絕對不願意再活下去的狀況一一列出,然後會員們互相執行。失去一個成員之後,再招募一個新的成員—是的,像秘密會社。但是我們的俱樂部包括醫生、律師等等,以免大家被以謀殺罪名起訴。而且,不可以讓家屬知道,否則就壞了大事。

你開始寫回信:

     請傳來申請表格。

 

這一篇文章是我讀目送 這本書裡印象最深的一篇,這一個愛生俱樂部。

(序言裡說,在台港新馬和美國,流傳最廣的是一篇是「目送」;在中國點擊率和流傳率最高的是另一篇,叫「不相信」,在這裡我不討論這本書於我的感想)

 

父親在我的記憶裡,沒有步履蹣跚,白髮佝僂,臥病在床,失智對家人認生等等因為年老體衰而自然產生的徵狀。因為他,只是在我大學時的某個暑假裡的某一天早上飯後,身體感到非常不舒服,不過半天的時間,他就走了,得年54歲。當時,我們都沒察覺事情的嚴重性,他痛苦到跑去躺在佛堂的地毯上(或許他是想祈求菩薩能夠減輕他的痛苦),到最後抓起健保卡就想往外衝,但是他的身體已經撐不住他的人,他失去意識昏倒坐地眼球上翻,口吐白沫。抵達醫院不久,就宣告急救無效離開了我們。

 

那天只有我和母親在家,弟弟因為下午在台中有補習班的課,所以早早出門去了,姐姐雖是暑假中但仍待在台北並未返家。母親和住樓下的舅舅合力攙扶起不醒人事的父親上車就醫,我則守在家裡等消息,並且在父親不治之後,依照母親從醫院傳來的指示,打電話通知姐姐,弟弟,父親的上司和南部的親友。我翻找著平時根本不曾使用的電話簿,一通接一通的撥號碼,當時慌亂焦急的我,卻怎麼也拼湊不起平時滾瓜爛熟的姐姐的手機電話。

 

或許我的潛意識裡總是認為自己對父親的死有一份責任,所以父親去後的曾經幾年裡,我幾次夢見父親復活,卻又在我面前再度死去。

在兒子出生以後,隨著他一天天長大,我經常地感到矛盾,一方面覺得自己是年輕的,一方面又覺得自己是老的。

看著一歲的孩子,漸漸邁開腳步調皮搗蛋,就想到他即將上幼稚園,有一天將在我眼前轉身獨自離開,我便感到自己彷彿已經是個老媽媽。

 

成年以後,每一次參加家族成員的喜宴,我總是感嘆自己所看見的衰老,成熟和青春,那種叫做時光的東西,夙夜匪懈地往前推移。我看著對面位子上大學生的姪女姊妹倆談笑,感覺彷彿遇見了過去的自己,但如今我只能牢牢看著身邊好動的兒子。

 

生命的齒輪總是盡職地轉動,就算你想站在原地不動,你終究還是前進了,這是時間哪。所以,不要抱怨不會重來的每一天,要愛惜生活的每一天,這是,我的愛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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