吚呀吚。紅嬰仔
累,像一種毒癬,慢慢吞噬我的細胞。
每日醒來,意識裹著泥漿似地,一睜眼,怨言即在喉間湧動。我知道危機迫近,卻無從抵擋。
那是深淵,當我暫時忘卻自己是個母親回覆自我時,便彷彿置身水底黒牢,惡水似鬼舌舔著我的身體,我見到自己一寸寸腐蝕,卻不知如何擺脫惡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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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幾次,我被他折騰至爆發邊緣,再跨一小歩,恐怕即會失去理智變成虐待嬰兒的惡徒。在盛怒中,我與一個會凌虐自己親生骨肉的女人沒什麼不同,唯一相異的是,我還能清楚看到自己在生氣並且不停提醒自己「妳只是在生氣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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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怪乎,週遭親友之中,即使情況允許,願意親自帶孩子的媽媽(或爸爸)少之又少,相較之下,上班輕鬆太多了。然而,我也不禁思索,大白天裡讓一個媽媽在毫無通融、替換的狀況之下獨自跟小嬰兒糾纏,也是缺乏人道的事。
無法求助於長輩。娘家太遠,公婆年事已高,住處離此亦有一段距離。。。。。。我一向不贊成讓老人家重嚐褓抱之苦,她們那一代吃的苦夠多了,理應趁夕陽尚美之時,清閑度日,享受晚福。除非,體能與意願皆俱,否則,做兒女的不可以剝奪她們最後一次做自己的機會。可以含飴弄孫,但不能要求她們卑躬屈膝伺候一個難纏的小嬰兒。女性主義,也應溯及七老八十的老媽媽們,待她們以公平。
想找保母,想找終點管家,想找任何一個可以讓我歇息一會兒的人。
於是,我強烈地思念創作。猶如囚徒衝撞鐵壁哭喊自由,愈被孩子纏縛留在火熱現實就愈渴望回到文字祕境—在那兒,我是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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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日,我趁孩子午睡約一小時較完整時間趕緊進書房寫稿,彷彿著魔似地在字裡行間跳躍、吶喊、沉迷,所有的感覺與力量都回來了。我知道自己在透支體力與心神卻不肯歇筆,終於,經四個多月繃緊神經、全速編寫,整理出一本書來。卻在交稿後不久,身體開始付代價,得了胃炎與十二指腸潰瘍。
「妳只是驚恐而已,」我開始梳理自己:「驚恐回不去創作,恐懼於獲得兒子卻失去自我。如果妳打開這個結,所有的問題便迎刃而解。如果打不開,你會繼續自虐,甚至變成一個天天向丈夫、兒子討人情的女人。。。。。。。」
(原文無黒體字,黒體字是我的共同心聲)
在孩子出生幾個月以後,我也開始成了胃痛如絞的媽媽,從偶爾發生,到後來變成天天夜夜。檢查的結果,我得了胃炎、胃食道逆流與胃潰瘍。
我在做自己與照顧小孩之間拔河,面無表情的臉孔下卻痛苦得想對人大喊究竟爲什麼不可以:當媽媽爲什麼不能同時當自己!
而丈夫卻一而再,再而三地問我:妳爲什麼這麼想當自己,你現在的身分是媽媽。
我們這一代的女性雖披上母親戰袍,但不認為應該像我們的祖母與媽媽一樣,把自己當作一顆方糖(或一撮鹽巴),慢慢溶解於養兒育女、相夫教子這口大鼎內,成全了他人的人生美饌,自己卻消失於無形。(簡媜,紅婴仔)
與我相差二十歲的丈夫,是屬於我們的祖母與媽媽那一輩的人,於是總是對我歌頌著世上只有媽媽好,想要說服我認命於做一個全心的媽媽,放棄自己過去的生活習慣,切換成能配合孩子成長的生活模式,因為孩子最想依偎的第一名永遠是媽媽。
初時,兒子還是個只有眼睛會開闔,嘴巴能發出哭聲,而身體尚完全無法自主的肯尼娃娃(相較於女生是芭比),每天的行程便是喝奶與睡覺,我還能夠利用時間自在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或是花長一點點的時間爲自己弄頓午餐,甚至幫老公準備晚餐。漸漸地,幾個月過去,小傢伙開始會翻身會坐會爬,而他的睡眠時間也急遽大幅縮短,終於我開始被迫地失去自己,也不再當個準備晚餐的賢慧妻子,因為,連我自己都不能夠放鬆地好好吃頓午飯了。
殘存的自我意識掙扎著總想利用珍貴的短暫時間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或許是夜深人靜或許是白天兒子難得的小睡,我試著說服肉體說,我們過去也是不怕勞累努力工作過的,這樣支撐一會兒換取精神上的滿足是無可厚非的,豈知,八成是女人一旦生過小孩,身體便從女孩變成婦孺(這件事切莫鐵齒不信),再不然就是,全職帶小孩比起上班更辛苦(關於這一點,我已聽過太多寧可上班不帶小孩的媽媽親口認證),最後我屈服在呵欠下再也無法趁全家人都上床之後,還能閱讀小說或是上網了。
我的做自己,或許只是想保有喜愛的生活興趣,下午茶,看書,縫紉,園藝,散步遊逛。不過對一些事業稍有成就的女人來說,好不容易這個時代能容許女人不受限於家庭子女,有自我發展與受人肯定的機會與環境,她們想必在母親天職和追求夢想的天平上猶豫困惑,甚至奮力掙扎。
兩歲小孩絕對是有能力使父母的病歷表加長的小賊禿(指男孩,女孩較乖巧)。腸胃不適、手關節韌帶發炎、肌腱炎、血壓升高、胸口悶、失眠是較通俗的症頭,因太普遍了,所以別的媽媽們不會同情你。事實上,當你喳呼喳呼地細述自己的某一根手指頭似乎不太對勁後,看到另一個媽媽沉默地剝下衣服露出貼滿辣椒膏、麝香虎骨膏的兩坨肩膀時,你除了閉嘴大約也只能顫抖地問:「妳妳妳確定……妳生生生的是……人?」當然是人,只不過具備老虎的精力罷了!(簡媜,紅婴仔)
所謂的手關節韌帶發炎便是俗稱的「媽媽手」,那可不是某種特有的媽媽身材,而是形容母親因為長期久抱孩子造成的手部傷害。而這款媽媽特徵還不僅是在手部而已,還有媽媽肩、媽媽腰、媽媽背。除了那幾樣的共通病症以外,我覺得打擊最大的莫過於記憶力大幅減退,或許是因為生活中的雜事變多了吧,我不再僅僅是我自己,還是一個寶寶的媽媽,一個男子的妻子。
後來我終於逐漸認命,我的生活起了大地震,災後復原之路遙遙無期,還是練習調適和妥協吧。
紅嬰仔,簡媜著,聯合文學。副標:一個女人和她的育嬰史
這本書所抒寫的是作者自己生養小孩的種種,和成為母親的同時與過去的自我對話的心路歷程。一支詼諧逗趣的生花妙筆敘述從成為母親,準備迎接、生產坐月子、民俗信仰、幾代女人間的經驗傳承,到孩子的階段成長,穿插幕後女人心聲的私密絮語,是一本想要成為媽媽或者身為準媽媽,以及育有尚不會走路小娃兒的母親的良伴讀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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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有同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