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物的氣味
氣味沒有形體、沒有顏色,只有記憶。有一些食物,那種氣味永遠和某個城市、某一條街道、某一個時代或某一個人聯結在一起,總是令人難忘。
從前我最不能想起的氣味是醃黃蘿蔔,按照心理學家追溯起來,可能是小時候有一回媽媽打開一盒別人送來的禮物,是一盒日式醃黃蘿蔔,那種強烈的刺鼻味,讓我受到了驚嚇,此後的若干年,我除了不接受黃蘿蔔,連帶的也不太喜歡穿黃色的衣服,直到姐姐考上景美女中,穿上黃色的襯衫制服,我才對黃色衣服稍為釋懷,但是對黃蘿蔔戒心的剔除,是更久遠以後的事。
醃黃蘿蔔本來就不是我們生活之中的食物,當年那盒醃黃蘿蔔顯然的是轉送過很多手之後被送到我們家來。從前年節親友間互相送禮,一份禮盒常常沒有拆封就被再送出門。媽媽可能是因為不瞭解那是什麼東西,打開來看,但是因為對食材的陌生,我們並不知道那是壞掉的醃黃蘿蔔,只覺得那種東西味道很可怕,從此敬而遠之,即使後來有機會吃到滷肉飯,放在上面的那兩片黃蘿蔔,一定被我轉送給同桌的其他朋友。後來是怎麼讓我愛上黃蘿蔔的呢?我實在想不起來,但有一天終於搞懂了,醃黃蘿蔔的氣味,其實是非常香甜的,但可憐那樣的聯想,糾纏了我好長的一段歲月。
我的好友阿芬怕吃豬腸,幾年前我們一起到四川涼山州麻瘋村做義工,村人特別送我們一隻他們飼養的豬加菜。我們當然不會殺豬,村人幫我們殺好了,但基本上並未像市場上已經切割,內臟也並未清洗。阿芬並不是嬌滴滴的大小姐,但這輩子卻是第一次洗完全沒清過的豬腸,不知是不是因為吃「有機」廚餘長大的豬味道特別重,還是我們不會處理,反正洗了大半天,用掉原本要做餅的麵粉和我們洗澡的水才終於把豬腸洗乾淨,但是從那天開始,阿芬說她再也不想吃豬腸,一看到豬腸就想到那可怕的氣味。不止是她,包括在旁邊烹煮全豬的我,從此對豬腸的興趣也大減。
對於紅酒,我也受到一位朋友的牽連,一次我們喝到澳洲的某一種葡萄釀的酒,朋友說喝起來有漿糊的味道,後來我再喝到同種的酒,不論年份再好,都覺得帶著一種濃濃的漿糊味,但我的朋友心理狀態似乎比我穩定許多,不會像我動不動想到童年想到從前,一直要佛洛依德幫忙追溯過往,她反倒可以拋開偏見,喝出原本該有的好味道。
我最幸運的和氣味有關的記憶,是松露的氣味。我想起第一次在法國的朋友家裡吃到新鮮的松露,他小心翼翼的拿出一個放了幾顆雞蛋和一顆新鮮松露的保鮮盒子,他說雞蛋吸足了一夜松露的香氣,味道更加濃郁。接著他將松露切了些細末,和雞蛋、牛奶打散,下鍋用慢火煎至半熟,裝盤後再在半熟的蛋捲上灑上一些松露。天啊,味道怎麼形容呢?說是公豬發情時的氣味,有點太粗魯了吧,但那種香氣吃過一次就永生難忘。也許味道真是太特別,也許是我的見識太少,這樣美味的炒蛋,對我的味蕾是難忘的經驗,因此後來只要提到松露,即使只是看到那兩個字,彷彿那種香氣就會不由自主的飄過來。
我不是品茶品酒或聞香師,對於氣味並沒有特別的記憶力,我很佩服那些對氣味有驚人記憶能力的人,喝過某一瓶特殊的好酒就永遠記得,如果給他同款的好酒,一喝就知道是否相同,立刻能辨別真假。我想一般人對於食物氣味的記憶,多少和某種特別的經驗有關。
一位住紐約的老外說,他走在唐人街,最明顯的是聞到一種醬油的味道。香港朋友說,她聞到油蔥的氣味就知道台北到了。油蔥對她代表的是台北的氣味,我想了很久,想不出該把台北和什麼食物的氣味聯在一起,當然不是臭豆腐、不是豬血糕,記憶裡一下子混亂了起來,也許有一天我離開了,再回來才會發覺什麼是最想念的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