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6-04 01:36:01我的心結成冰

輕盈卻篤定的生活與思慮


二○○六年三月,麥田及方智出版社分別推出江國香織《流理台下的骨頭》及《去愛吧!間宮兄弟》兩部小說譯本,其中《流》書寫於十年前;《去愛吧!間宮兄弟》則應是二○○四年的作品,據說在日本發表四個月內就再版三次,並經導演森田芳光改拍成電影「間宮兄弟」,五月於日本上映。

關於兩部小說的創作動機,江國香織在「後記」及訪談中,都曾經分別透露。《流》書基本上被定位為家族小說,「觀察別人的住家,是很有趣的事。」「那裡的獨立性和封閉性,就是觀察的樂趣所在。」至於《去愛吧!間宮兄弟》則起因於某次在街上看到一對「看起來沒人緣」的姊妹,拎著超市和錄影帶店的袋子,從「她們的生活會是怎麼樣呢」的興趣,引發要「用男人寫寫看」的想法。

無怪乎《去》書裡的兩兄弟,初讀時彷彿更近兩姊妹,那種細膩的生活感受書寫,完全是過往江國香織所擅長的人物投射;甚至連兩兄弟所喜好的音樂,感覺上亦相當陰性。此書譯筆稍嫌粗糙,描述高中生系美的部分,文句且刻意模仿新世代口頭語,我認為並非成功的嘗試。主角是一對三十六歲和三十二歲的兄弟,兩人住在一起,日常娛樂是職棒、閱讀、看錄影帶、玩拼圖、組裝模型等,過著相當靜態的御宅族生活。兄弟倆都個性善良卻極端缺乏女人緣,弟弟徹信一旦失戀,就會去看新幹線;哥哥明信則會把自己關起來喝啤酒、聽爵士樂。兩兄弟從沒有實際的戀愛經驗,「因此所謂的失戀,也只是獨自一點一滴累積起來的好意──被糟蹋了而已。」小說以明信、徹信為中心,穿插人際圈中的幾名女子:葛原依子、本間直美、本間夕美、大垣沙織等,分別寫在咖哩派對、煙火大會等幾次相聚中,兩人由滿懷希望的暗戀趨於破滅的歷程,以及眾女性對兩兄弟的看法。

在江國香織筆下,所謂的御宅族其實並非「怪叔叔」者流,他們對事物很有自己的想法,也頗能自得其樂,例如儘管只是飯後散步,明信外出前也必先沖澡更衣,「這樣生活比較有高低起伏,感覺也比較清爽。」在屢經受挫的人生中,兄弟倆不斷互慰互勉:深具男性魅力的大垣賢太身邊的女人都喜歡明信,「因為我是無害的」;「不了解你的優點的女人,不需要。」明信如此安慰弟弟。而依子、直美等各有自己的情感關卡,卻都在愛的不順遂裡,懷想起間宮兄弟,並因他們自足的生活方式,預見另一種不需要靠戀愛,也能快樂生活的可能救贖。

至於《流理台下的骨頭》,書名及開場對於母親特殊習性的描述,都相當能引發讀者的閱讀欲望。全書以小琴為中心,寫性格各異的家人們。新年時分別以毛筆書就的句子,頗能象徵六人氣質,寫「柳似眠初起,梅如老可觀」的爸爸,總是一板一眼地生活、沈默但堅毅地為子女「解決」事情。寫「風吹桃杏一團香」的媽媽,個性則浪漫到有些無厘頭,撿枯枝、石子等布置餐桌的作法;要求生日禮物必須是「有一條很小、很謙卑、若有似無的尾巴」的倉鼠等行徑,令人印象深刻。寫「瑞色含春」的素代,是個溫婉沈穩、為家人設想但又能默默執行自我意念的大姊。寫「乾坤正氣,天地皆春」的二姊島子,則古怪熱情又有正義感,她為愛情勇往直前的勇氣,令人聯想到英雄般的木棉花。寫「雨洗青山淨」的小弟律,則像個不染塵埃的純良小人。至於寫「遲遲白日晚」的「我」,則一如母親所說,有一顆平靜而老成的心,在生活中默默體會親情與愛情的包圍。

這樣性格各異的家人們,卻關係緊密地生活在一起,素代新婚未久即仳離的前夫津下,似乎完全無法融入全家人的生活;而律對小琴男友深町直人親暱的日常動作,則預示這位好情人走入六人家庭裡的可能性。然而和諧溫馨的家庭情感中,其實也透露出隱約的詭譎,那間母親童話故事裡的「喀喳喀喳屋」、那「流理台下的骨頭」聯想,彷彿不動聲色地展示出:儘管家庭是一自足的空間,然而當玄關的大門「喀喳」一聲關起,所有隱藏在流理台下陰暗、潮濕而混亂的欲望,都會在空間中靜靜地流淌。

江國香織小說的本質一向如此,她能書寫甜美中的寂寞、平靜中的悲傷、親近中的疏離;卻又能寫疏離中的自適,譬如間宮兄弟、譬如小琴。每個人都有他原本存在的場所、應該存在的樣子,在愛情或親情的位置中均然;每個人也終將找到讓自己維持平靜的有效方式,在面對親情與愛情衝擊時都應當如此。江國香織筆下的人物,有輕盈卻明澈的思慮、缺憾但篤定的生活,這是我所追慕的人生境界;也是從這點上,江國香織以小說撫慰了廣大人心。

——2006.6《文訊》發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