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日過後一週的早晨，睡夢中被手機聲響吵醒，我睡意濃濁地「喂」了一聲，話筒彼端立即傳來毫不歉疚的嚷嚷︰「妳還在睡覺啊？」「嗯，現在幾點？」「八點啦﹗」「那妳在幹嘛？」「我在上班，看報紙喝茶呀﹗」是久未聯絡的好友W，在清晨綿邈朦朧的睡意裡，她強而有力的音聲，隔著話筒彼端不斷地撞擊著我的殘夢，我在床上嗯嗯啊啊地回應，內容大抵是抱歉忘了妳生日，補說的生日快樂算不算數之類的，我說沒關係，反正我也忘了妳生日，然後我說好睏，她說那繼續睡吧好命人，彼此結束談話。

雖然語氣冷淡，但其實心裡是歡喜的，在掛斷電話後的賴床空檔裡，有股暖意悄悄蔓延著。雖說到了這般年歲，生日是個太敏感的暗示，還不如低調些讓它逕自溜掉好，然而陌生的時空裡有個幾乎消失在妳生活裡的人，還能於某個晴朗的清晨，喝茶看報一剎那間腦中閃過妳身影，想來還真是浪漫感人。我開始在腦海中勾勒辦公室裡，陽光篩過百葉窗，斜斜映在W臉上的條紋，那色調、那溫度、那些光塊該有的排列方式；W開朗的音調在澄黃色的五線譜上跳動著，重新帶出如夢境般遼遠的青春歲月。十六歲夏天，我們在海島的黃沙地裡，邁開細瘦矯健的雙足奔跑、跳躍，發亮的小腿在陽光下閃耀著灼人的色澤，青春的肉體彷彿汁液流淌的蜜果，喀嚓一口滿滿的香氣便爭相迸裂、八方彌漫。彼時的陽光耀眼，猶如此際清美的夏日初晨，然而時序早已更迭無數，我於是在夢境的枕隙間，一夕老去。

當「青春不敗」的咒語消失，每天清晨甦醒，我開始在意今日皮膚的乾燥程度，較之昨夜增添幾分？緊繃度又鬆弛了幾分？我會對著鏡子擠眉弄眼，檢查抬頭紋、魚尾紋會不會如噩夢般轉眼溝渠密布？雀斑又是否成為全面籠罩著生活的可怕暗影？這正好印證了「膚淺」一詞──女人對於青春應該如何維護的議題，思慮所及的第一步，確實是停留在皮膚的表層斤斤計較。所以我們會對塑造「不明肌齡」的貴婦級保養品趨之若鶩；瀏覽書坊，「作熟女，不作歐巴桑」之類響亮又進取的書名，翻閱率也一定飆高，「歐巴桑菌」變成全民公敵，預防上身、剷除務盡於是成為所有三十歲以上熟女的當務之急。

當然，我們也不忘多方由日劇、美國影集裡，尋找當代熟女理想的生活與思維模式，「熟女拉警報」裡的稻森泉，在赫然發現地位已被青春美眉威脅後，依然能找到自己的人生定位；「熟女真命苦」裡的篠原涼子，即使幾度迷惘，仍堅持貫徹「謝絕不倫戀」的自主意志。更不用說播出長達七年的「慾望城市」影集了，凱莉、莎曼珊、夏綠蒂、米蘭達這四名紐約曼哈頓的都會單身女子，簡直成為全球熟女的精神指標，她們的性愛觀念與時尚品味，儼然引領一代風騷，提示了熟女另一種生活模式的可能性。

「慾望城市」尚牽連到另一段生日插曲。今年五月初，有貼心的學生早早來電預約見面，左商量右討論，最後敲定下午茶是唯一時段，「我們會帶著蛋糕去老師家慶生，不過茶要請老師先準備。」嗯，我的好學生們，居然說得出口。生日當天下午，壽星匆匆趕回家，備好茶湯，嚴陣以待賓客的光臨。門鈴響時，詭譎的氣氛開始隱隱彌漫，蛋糕在顛簸的機車快遞裡，已略顯殘缺，學生誠懇地致歉，並預告「請期待禮物」。下午茶時間正式開始，此際訪客又從褲袋裡摸出骰子，說是怕冷場，思慮縝密地預備了玩物。於是在輕鬆的遊戲過程中，謎題便自然被帶出，「老師請猜一下生日禮物」，好的，「提示一，精神食糧」，CD吧？並不是。「提示二，電器用品」，兩個提示聯結，我稍作思索，嗯，真的有點難。「提示三，伸縮自如」，這……，這不會太A嗎？我抑制自己往不該想的方向思索，然而禮物拆開之際，不禁暗暗咋舌，包裝紙裡迸出來的，赫然是大剌剌的跳蛋一枚，以及，按摩棒一支。此際，我不得不再次贊嘆，我的好學生們，居然送得出手。「這哪是精神食糧啊？」我在四十五秒尷尬的無言後忸怩地開口。「基本上，不能吃的不都是精神食糧嗎？我們覺得這很有意義啊﹗是從『慾望城市』裡得來的靈感唷﹗」

原來，現代熟女必備的條件之一，還包括這種方式的「性獨立」與「性自主」？當然，也確有學者曾經一本正經地討論過，熟女經歷一定時期的性經驗洗禮後，業已消除年輕時代的羞澀與禁忌，正式進入性的巔峰期，在經濟條件成熟的情況下，能夠支配和行使性的權利，自然也愈顯重要。然而以上論點，就足以支持學生相信單身的熟女老師必然「需要」這樣的生日禮物嗎？我在當下非常有禮地致謝，也接受要求，承諾日後會「分享」使用心得。然而對於「性」這檔事，我的看法畢竟仍傾向於古典浪漫，我以為性的結合，應當是心理與生理的雙重感受；也因此少了精神層面的契合，手持缺乏溫度的「器材」反覆搓弄，對我而言，就不會是太愉快的想像。

那麼除了所謂「性」的愉悅享受，當代熟女的自主意識還應當表現在哪些層面呢？又有彩妝及時尚業者振振有辭地指稱，都會女性應當了解魅力所在，凸顯自我個性，「享受流行但不被流行左右」。他們並且強調，只要維持青春而純真的心靈，熟女依然可以繼續優游於少女專櫃，並且甘之如飴。

必須坦白，我確實常出沒於百貨公司二樓，在試穿「卡哇依」服飾的同時，一邊暗自羨慕現在少女們的幸福選擇，一邊嗟歎著「太可愛了，跟我的年齡不搭」，一邊並享受專櫃小姐「怎麼會？妳看起來就像少女啊」的虛偽讚詞。那一瞬間年歲的苦惱暫時消失，左顧右盼間，青春彷彿從魔鏡裡重新被召喚而出。於是興沖沖買下試穿服飾，並且急著找機會穿上身。然而不巧感冒來襲，我穿著新衣裳在課間服藥，卻被學生從藥袋上窺見年齡紀錄，驚叫一聲：「老師，妳已經〤〤歲了喔？」那一瞬間熟女又灰撲撲地回魂，並且因由這聲提醒，心中頓時滿溢欺騙世人的罪惡感。

當生日宴過後，細心的戀人在輕撫髮際的浪漫指間，赫然發現白色蹤影，他若無其事地拔除，耳邊卻傳來心疼的嘆息，此際趴在戀人溫暖的膝上，我紮紮實實聽到心碎的聲音。當信箱裡捎來的生日卡，以「防老化的祝福」為標題、以「忘了年齡這回事」為問候語，三十餘歲的熟女頓悟木已成舟，再不該掩耳盜鈴。我很認真地在生日過後，思索「熟女」的意義究竟是什麼？學者說：真正的熟女應該擁有獨立的經濟、成功的事業、豐富的人生閱歷；有內涵，氣質優雅，自愛而自信。民眾在訪談中則表示，他們心目中的熟女，應當具備三項必要特質：自信的光采、成熟的魅力，以及理性的內涵與思維。這麼說來現代熟女果然命苦，背負了性感、感性加上知性美的社會期待，如此沈重的使命感上身，還亮麗得起來嗎？

我討厭複製化的典型，寧願從個人經驗出發，重新爬梳自己應有的模樣。回首來時路，少女時期儘管莽撞，然而卻作了唯一篤定而正確的抉擇；這樣的抉擇令我在此後蒙昧的跋涉裡，自然走到今日的模樣。現在我擁有相對悠閒的生活、某種程度的自主抉擇，可以選擇希望做什麼、不願做什麼。當我窩藏家中竟日，而在非假日的傍晚，輕裝出門晃盪時，下班人潮匆忙的步調與疲憊的表情裡，我慶幸自己不是其中一員。年輕的衝勁在時間之沙的淘洗中，已轉化為悠然自得的從容；青春正熟、瓜果已落，此刻，我只想要靜靜的生活──洞悉自己的能力與侷限，並且，安靜自在的生活。我的人生迂迴曲折地行至此處，最終只是一個「簡單」的解答；正如我的文字迂迴曲折地論述，最終也不過是如此簡單的結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