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踏雪記 ──愁予的旅行詩
「旅行文學」永遠令人心嚮神往,這一類的作品的產生就是作家既要旅行也要寫作。就內容而言,作者要有親履其地的真實體驗,並記下異地的自然景致與人物風情,或因遊歷的情節引發作者心靈的感動與人文的思考。
余光中在<論民初的遊記>一文中說:「在『觀光』成為事業的現代,照理遊記應該眼界一寬,佳作更多才對。」 的確,臺灣經濟起飛後開放出國觀光,創作旅行文學的作品漸漸多了起來。 南方朔在<中國旅行記號學>一文裡說:「人們『觀望』城市,旅遊風景,它不發現什麼,但卻印證了許多:它印證了我們在書本上得知的對某地方的記號,印證了人們的想像、渴望和恐懼……旅遊的最基本出發點,一切的經驗都發自第一個經驗,也必拉回到第一個經驗。」 就形式而言,旅行文學有很自由的形式,可以跨越詩、散文、小說等各種傳統文類的固定疆界,可以包含抒情、議論、敘事、書信與想像等。而愁予正是以詩的形式表現了旅行的感受。 當義芝訪問到他最喜歡做的事是什麼時,愁予毫不猶疑的表示:「旅行。旅行是唯一的方式,讓我生活得不厭煩。」 距離是產生好詩的因子,詩人因為遨遊在異域,在時空的變換中旅行與詩同樣讓他陶醉也清醒。 愁予在早期的詩集《衣缽》裡已有「大韓集」的韓國日記畫之作,如這首<四月>: 成簇的 一束白的長裙女 蝶遊和蝶遊於 櫻族的花行樹 四月被攪拌 七彩不分的樣子 迤邐到遠方去 Chinhae喲 美之甬廊下 彼港 如飄雲的後簷 盪出鐘聲一記 扶著另一記鐘聲 於是青潤的柏油道上 粉痕宛然 (註)Chinhae為韓國軍港,櫻花盛開,賞花仕女雲集。 (衣缽•四月) 詩人因其感悟而刻畫空間事象中美的質素。在第一行便埋下意象衍生的據點,「成簇的」使人產生花團錦簇的固定想像。所以接下來「一束白的長裙女」的一束是自然的聯想,用來形容仕女腰肢之細柔。「蝶遊和蝶遊於」一方面暗喻仕女仍是蝴蝶,春遊婀娜多姿的體態;一面以文字之重複顯示旅途漫漫。第二段以其個人的心緒介入詩中時間事象的活動。「四月被攪拌七彩不分的樣子」早已呈現於第一段的視覺意象當中,有著客觀景物的美與主觀想像的美。詩人沈浸在四月的美學當中,終於發出「Chinhae喲」嘆為觀止的呼喚。末段由韓國軍港,轉而浮現中國的古典建築,到底是無理而妙的事。從「美之甬廊下」至「彼港如飄雲的後簷」語氣文脈不斷,段落卻已截然分明,這是詩人的匠心所在。最後詩人以「粉痕宛然」作結,兼顧花粉及脂粉兩義,餘音不絕;我們可以想像在那兩旁是「櫻族的花行樹」的「青潤的柏油道上」「粉痕宛然」,那是如何的一種美?難怪詩人名之為「美之甬廊」了。 一九六八年愁予遠赴美國之後在台灣所出版的三本詩集:《燕人行》、《雪的可能》與《寂寞的人坐著看花》 ,皆有「散詩紀旅」或「散詩紀遊」這樣一輯旅行詩的代表。 在愁予的旅行詩中有許多描寫自然景致與人物風情的,如: 雷雨停歇的時候 領洗者躬身在密蘇里河上 閃著水光 榮耀,如一列上帝的白鐮刀(燕人行•酋長的弓) 疏林堅持不寐 雙峰在雲氣中走著如一對更夫 冷 杉也醒著 靜 使生靈惶感而 如泉聲淙淙之難禁 (燕人行•紐罕布什爾絕早過雙峰山) 亂冰擁在東南沿岸 一片大白的湖水在西北 最無奈的季節是尚封未封 雉鼠也難踏越 而欲渡無渡 舟楫臨冬就已冷置(燕人行•夢斗塔湖荒渡) 麥田,在 古銅的亮金的有著種種神秘的地平線的那邊 閃著一抹青海的藍(雪的可能•大峽谷) 爆發後的晴日 無欲的美麗 獨坐的聖海倫絲 不著片縷的乾淨(雪的可能•飛越聖海倫絲火山ぅ覽) 針葉林直立 鬱鬱怒髮 寂藍的冠 彈起成為天穹的模樣 冰雪出神 狼群奔兀是尋找祭場的 (寂寞的人坐著看花•冰雪唱在阿拉斯加) 我只記得 所住的星球是月塘色的 擊鼓時的衣衫是 寒鷺色的 凝凍後的軀體 如玻璃的剪紙 夢的原型(寂寞的人坐著看花•再回首中-瑞尼耳峰之一) 這些都是愁予在旅行時所寫下的詩,栩栩如生的描繪出當地的優美景致,綠原說:「他的詩沒有做作的『擬人化』,也沒有冷漠的『自然化』,而是通過變換的意象和跳躍的情緒,努力將詩人自己和自然合而為一。」 在這些異國風情的描繪裡,愁予投注了個人真摯的情感。 除了這些美麗的景物描寫,愁予更有著因遊歷的情節而引發的心靈感動與人文思考,如: 海鷗自不是聽經的鳥 聽說雲中有大學 碰見鐘聲就撲翅一聲入水去了(燕人行•金山灣遠眺) 所謂雪 即是鳥的前生 所謂天涯 即是踏雪而無 足印的地方(燕人行•天涯踏雪記) 我走出自己的葬禮 伸出手,誰來跟我握一握(雪的可能•落馬洲) 我所以今生是思想的狼 前生是獵人(寂寞的人坐著看花•冰雪唱在阿拉斯加) 就在此處 我趺坐 等候 任由經卷歸與諸佛 則我的心是敦煌最空敞的窟 (寂寞的人坐著看花•嘉峪關西行) 在這些旅行詩裡,愁予也表達了心靈的感動與人文的思想,隱含了許多的哲理與禪意。其中<天涯踏雪記>一詩裡說「所謂雪即是鳥的前生」,雪是自然,早在有鳥的腳印之前,說明了自然先於其他的事物而存在。「所謂天涯即是踏雪而無足印的地方」,能有鳥印的地方畢竟是少數,道出了天涯是遙遠極了的。還有許許多多遙遠的地方,沒有腳印,我們還是要繼績走下去。這段詩有種天涯、敻遼、孤零、蒼涼的感受,正是愁予的拿手特色。 愁予說:「生活在異域,文化基因與氣質未曾離體,內涵和識別不缺,寫詩便不受影響。……時間只是載具,居住海外易於利用這個載具,變換空間造成距離,乃能網羅豐富的詩的因子。」 在陌生的城市裡,愁予想要喚回的是心中原先熟悉的記憶,旅行豐富了生活,也豐富了詩,愁予的旅行詩替讀者伸展了觸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