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剪青絲融於雲的淨土 ──愁予的山嶽詩
當瘂弦在訪問稿裡提到了「山嶽詩」這一主題時,愁予說:「山是我一個主要的題材,……自然對我來說意義重大,沒有自然,我幾乎不能寫詩了。」 在中國傳統的文學裡寫山的詩是不計其數,在《唐詩三百首》的作品中寫山的就有一百五十處 。而在台灣有人對山視而不見,有人住在山裡卻想念平地的生活,山對都市人的衝擊很小,甚至只是休閒的地方。 但愁予是詩人,也是登山者,對於山有著一份特別的執著。他說:「詩若能和自然結合,才更豐富,詩人登山和登山者寫詩是二為一體的。」 愁予在台灣的第一本詩集《夢土上》裡有一輯「山居的日子」,裡面就寫著: 不必為我懸念 我在山裡……(夢土上•山外書) 每夜,我擦過黑石的肩膀, 立在風吼的峰上, 唱啊!這裡不怕曲高和寡。(夢土上•山居的日子) 啊,這兒的山,高聳,溫柔, 樂於賜予(夢土上•探險者) 這些雖算不上是寫山的詩,但可以見得此時的愁予已有著對山的眷戀,在海港工作時期,他利用大量時間去登山,接受正式的攀登岩石雪崖的技術訓練,日後他的詩中反映了登山的感受。因此,在山與詩之間有著更多的關聯。 愁予說:「打從早期的詩作如<燕雲組曲>,裡面都是描寫臺灣的山水,我寫山水,並不只是作外表的描述,而是整個人的介入,將山水人格化了。」 在一九五七年到一九六五年之間,愁予寫了「五嶽記」二十首,其中南湖大山輯六首、大霸尖山輯三首、玉山輯二首、雪山輯二首、大屯山輯三首以及大武山輯三首。楊牧在<鄭愁予傳奇>一文裡說:「以登山觀察與感受為中心,編織出一種完整的山嶽形象,揉寫景與敘事於一爐。」 <雲海居>一詩是詩人公諸於世的山之初次愛戀: 戀居於此的雲朵們,想是為了愛著群山的默對── 彼此相忘地默對在風裡,雨裡,彩虹裡。 偶獨步的歌者,無計調得天籟的絃 遂縱笑在雲朵的濕潤的懷裡 遂成為雲的呼吸……縹緲地……(窗外的女奴•雲海居) 今日讀來,竟以為時光不曾流逝。詩人於民國四十六年攀登玉山,次年高攀奇萊山天池時,敘發綿纏回憶,留下此篇詩作,楚戈說他是:「寫情詩如寫山水,寫山水如寫情詩。」 的確是如此啊! 群山、風、雨、雲、彩虹之間的「默對」,架構成了「五嶽記」中基本的內涵,而由「默對」衍生出的是寂靜與寧謐的一貫風格。其後,南湖大山、大霸尖山等,全都在讀者心中印下恆久的唯美之姿。 我底妻子是樹,我也是的; 而我底妻是架很好的紡織機, 松鼠的梭,紡著縹緲的雲, 在高處,她愛紡的就是那些雲 而我,多希望我的職業 祇是敲打我懷裡的 小學堂的鐘, 因我已是這種年齡── 啄木鳥立在我臂上的年齡。(窗外的女奴•卑亞南番社) 這首詩分二段,二段各自代表的意義相當分明。張漢良在《現代詩導讀》評析此詩時說:「一開始便作了兩個暗喻,敘述者自擬為樹,妻也是樹……第二、三行由傳統對婦女身份與職業的看法而來,妻子又被暗喻為紡織機與松鼠的梭,高高的樹紡織的是雲。」 在第一段裡,愁予用他獨特的語言來模山範水,把山裡的景象與日常生活動作的形象熟練的串織在一起。在第二段裡,呈現出的是一種老年的心情。詩中「啄木鳥立在臂上」表示在需要醫生治病的那個年齡時,他對生活有著歸趨平靜的希望。 扮一群學童那麼奔來 那耽於嬉戲的陣雨已玩過桐葉的滑梯了 從姊妹峰隙瀉下的夕暉 被疑似馬達拉溪含金的流水 愛學淘沙的蘆荻們,便忙碌起來 便把腰肢彎得更低了 黃昏中窺人的兩顆星 窺看我們猶當昔日一撥撥的淘金人 而在如此暖的淘金人的山穴裡 我們該怎樣?……哎哎 我們也許被歷史安頓了 如果帶來足夠的種子和健康的婦女 (窗外的女奴•馬達拉溪谷) 在這首詩中,詩人將自己整個投入星、山、水與花木等山林景物的運行中,且意欲隱頓於自然之中,終老於斯,他的心境絕不同於昔日充滿野心的「淘金人」。詩中「金」這個意象相當重要,代表了山中自然的產物,而有了淘金人的參與他便象徵現實的功利及都市人唯利是圖的心態。在安全、寧靜且不受干擾的山林中,詩人對自然產生了烏托邦的歸返。 不能再東 怕足尖蹴入初陽軟軟的腹 我們魚貫在一線天廊下 不能再西 西側是極樂 隕石打在粗布的肩上 水聲傳自星子的舊鄉 而峰巒 蕾一樣地禁錮著花 在我們的跣足下 不能再前 前方是天涯 巨松如燕草 環生滿池的白雲 縱可憑一釣而長住 我們 總難忘藍褸的來路 茫茫復茫茫 不期再回首 頃渡彼世界 已遐回首處(窗外的女奴•霸上印象) 如果一個人從沒有登過山、涉過險的經驗,恐怕無法想像這第一節詩,這裡是說他們登山已經登到一個極危險的境界了,如果稍一不慎就要失足陷入萬丈的深谷。愁予說:「山不會為難人,主要是氣候造成不適,氣候本身有破壞力。……風一起,視線立刻看不清楚,失足的機會很大」 這些感受就在詩句裡蘊涵的十分深刻。第二節裡「水聲傳自星子的舊鄉」等句,表現出在山中聽到山谷響徹的水聲,就像來自銀河一樣。人在高處感覺與平常有所不同,這大概也有著「一覽眾山小」的感覺。第四節在情味上也是很典雅的,人已立在雲海的峰頂之上,看見雲海的那片浩瀚讓人有著一種震撼。愁予說:「登山,不免和克服崚線的高峰有關,山的本身卻是不被克服的。」 王文進曾把台灣現代山水文學歸納為四種類型,其中把愁予歸為第二類「拓荒式」的,他在「現代臺灣山水文學座談」 裡說:「愁予這一類的作家就能直探台灣山水要津。當然這和詩人的成長背景相關。鄭愁予高中時代便已在台灣唸書,對他而言,大陸和台灣分界不是那麼明顯,他看到台灣山水時被台灣山水吸引,一如看到長城時被長城吸引時一樣『專情』。他不作無謂的比附,所以能寫出『眾溪是海洋的手指索水源於大山』的名句,將台灣海島高山、急流、交揉的特色雕塑得那麼準確。我稱之為拓荒型的。」 愁予不論身處何地,惦記的全是臺灣的山林,這從他山嶽詩的創作便可以看出來。一九六八年,詩人浪跡異鄉後的第一本詩集《燕人行》裡,僅有<紐罕布什爾絕早過雙峰山>這一首詩與山結緣,他說:「如果是國外的山,就不可能那麼投入,頂多寫一首。」 因為詩人熱愛的是臺灣的山,對臺灣的山感受力也特別地強烈。 在晚近的「寂寞的人坐著看花」一輯詩裡有八首詩:<夜宿谷關一未落成的寺內>、<上佛山遇雨>、<北迴歸線>、<苦夏>、<窗前有鳳凰木>、<寂寞的人坐著看花>、<洗紅溪與女孩>與<群的風景>,描寫的是詩人重遊臺灣之作,看這首<寂寞的人坐著看花>: 山巔之月 矜持坐姿 擁懷天地的人 有簡單的寂寞 而今夜又是 花月滿眼 從太魯閣的風檐 展角看去 雪花合歡在稜線 花蓮立霧于溪口 谷圈雲壤如初耕的園圃 坐看峰巒盡是花 則整列的中央山脈 是粗枝大葉的 天地為樹,詩人賞花,賞玩久了,整棵樹被收羅於詩人的心眼之中,即使不看,天地依然在懷。可是「矜持」的過程和擁懷天地的滋味,真有多少人能解呢?於是寂寞兀自寂寞,要細說起來,也不那麼簡單了,詩人偏說「簡單」,是他既不想辯,乾脆留給我們自己去想。這首詩語言樸實淳淨,宛如素妝的仕女,有一種出塵的清雅、端莊與貞定,詩意所透顯的冷雋,是禪定的智慧。 愁予早期的山嶽詩有著浪漫的想像,愛好自然寫作的劉克襄在評「五嶽記」時說:「唯因詩人的浪漫,這些山巒也添增了許多非寫實的璀璨色彩,瞻前顧後,現代詩從未跟臺灣的山如此纏綿過,個人相信,這一組創作會是早年自然志裡重要的文學意象,繼續承傳下去。」 而近期的「寂寞的人坐著看花」則有著不盡的禪意,愁予在序裡說:「山水又將到我的詩中作客,且將是儒道二家的客人。」 洪淑苓在<論鄭愁予的山水詩>一文中說:「他的創作意識是中國式的山水詩,正是他服膺道家山水美學的成果。」 因此,游喚將他的山嶽詩評定為「臺灣之『思想』的山水」 。 從早期的「山居的日子」、「燕雲組曲」到「五嶽記」,以至於晚近的「寂寞的人坐著看花」一輯,可以見得愁予愛臺灣,也愛臺灣的山,詩與山的纏綿將會一直的延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