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睡覺時沒有任何燈光，時鐘的規律節奏讓人生氣。

　　突然在熟睡中醒來，黑黑的房間裡有一座更黑的小隆起在床上，黑黑的廚房裡瓦斯爐上是沒吃完的泡麵，黑黑的浴室裡沒拴緊的水龍頭滴和答相隔兩秒，黑黑的客廳裡只有黑黑的沙發。那個小隆起動了起來，去找他所有找的到的電話簿想打電話給夜貓子們，問問他們為什麼這麼晚了還不睡。

　　「你神經病啊！」這是最普遍的回答。

　　「我習慣在夜晚工作啦！」什麼工作非要晚上不行？

　　「…你啊…呵呵…幹！老子不想說…為什麼沒有人懂我…嗚嗚…」這種話只有晚上聽的到，而且是一種真正的娛樂。

　　「又睡不著啦？想說什麼嗎？」夜晚的心理分析師。其實他沒有什麼非說不可的話，對方也不是做心裡分析的，但是聽到這兩個問號總讓人忍不住停下來硬擠出什麼悲傷的往事、心靈的創傷…之類的，然後是一段很多沈默、惺惺作態的丟接遊戲。「我覺得你不妨……說不定你可以……試試看這麼做……換個角度想想……」他數過了，都是六個字開頭，所以他決定六點的時候掛電話。等到五點五十八分時，對方突然說：「你會不會覺得你孤獨太久或是太寂寞了？找一個伴吧！我要掛電話了，早安。」他覺得自己輸了，連電話都嘲笑他「輸輸輸輸輸輸……」。

　　找一個伴。他有過很多假的伴，他們都假扮成自己是最適合彼此的那個，他曾經也很多次的以為就是了、就是了，但總在非特殊的情況下發現彼此造假，例如看到對方的內褲有一個破洞、刷牙的時候發現對方的牙刷刷毛分岔，這樣那樣的情況其實沒什麼大不了的，但就是…暗藏玄機。天意如此，他總是這麼覺得。

　　天意也讓他跟你相遇了，種種跡象看來你都是他最理想的伴侶─說話的默契、眼神的交會、藝術的品味、飲食的愛好、深夜突然醒來的時間、甚至是夢的內容。他欣喜不已，日夜忙著打造兩人的遠景，渴望與你一起生活，覺得你是他的不二人選，是手掌上姻緣線的最後一條，是命中注定的另一半。

　　你准他牽你的手卻不准他吻你，雖然你亦非善男信女，甚至是「在室終結者」，你珍惜他，不願意輕易越過曖昧的邊界，因為很難得。直到有一天，每天的電話長談因為你得到一個突然不得不獨處的機會時暫停，然後你發現你開始吹起口哨、隨意瀏覽路人間或用眼神放放電，你閉起眼睛抬起頭感受冬陽與吹過樹林的涼風，你知道了兩個事實，一是你的心裡沒有他的寶座，二是你愛自己一個人。

　　事實上你相信你有另外的一半，不一定是人而可能是某個東西，你們也許在今天下午會碰面，也許百年前就在一起，也許千年後才會相見，但是你們彼此都相信
對方存在，就算有生之年不見面也同樣平靜。

　　你告訴了他一切。你忠於自己的感覺，但是很幼稚。

　　他再度失去一個伴侶，像一個失去伴侶的人一樣不聲不響。

　　你要的伴侶是一個孤獨的很快樂的人，你知道這種人不要你作伴，所以漸漸愛上獨自一人，就像是被影響一樣，以為這樣可以和那個快樂的孤獨者一起孤獨。

　　他覺得你在放屁。

　　這不能怪他，他剛成了寡婦鰥夫，還不能理解天生是寡婦鰥夫的你怎麼會這麼自得其樂。

　　我看著你，你說我是你最好的朋友，是這一生最重要的人，你對我分享你所有的隱私和思想，包括你梳洗好時漂亮的樣子、你的贅肉和疤痕、你難堪的第一次性經驗，我也對你說了同樣的話，我們分享的東西遠超過家人、朋友、情人、心理醫師和約談者，我們同睡一張床、蓋同一條被子、同一個枕頭、穿同一雙拖鞋、用同一間浴室，我們都喜歡深夜突然醒來時看到黑黑的空間，我們同居但沒有性行為，你不愛我，我不愛你，我們不是彼此的另一半，我們完整，並且孤獨。

　　六點了，長針和短針把時鐘分成兩半，這是那個圓形時鐘的構圖中最符合我們關係的畫面，而他，是那個和你重疊一下子的秒針。

〈原文載於2000五月號誠品好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