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神田優

櫻花季早過了。
故鄉的空氣卻依舊潮濕，漫著薄薄的香氣。

走在曾經熟悉的街道，神田優默默望著兩旁的人家，一種異鄉人的苦澀繚繞在他的心上。

人事已非。

孩子嘻笑過街，他們身後跟著身肩生計重擔的父母。年輕父親定睛一看，向神田投以友好的微笑。
神田優愣了許久，想起那是他童年的同窗友人。

「神田，你失蹤很久了喔。」爽朗的笑著，笑痕卻很滄桑。
「那場大火之後，已經有五、六年了吧。」

神田沉默著。

「哈，大家都說你這個傢伙，白白蹧蹋了好緣份。」
「如果你不急著走，可以到巷尾看看…」

孩子踢到小石頭，碰地摔倒在地，嚎啕大哭。神田優還想說什麼，那人卻已拎起自家孩子，同妻子緩緩離去。

於是他再度孑然一身。想當初，當初…

他驚訝的發現，自己什麼也不記得了。


（這幾年，依恃著自己既有的回憶，拒絕教團任何一個想探觸自己的人。）

（然而得到了什麼？兒時的記憶逐漸為時間磨蝕，甚至連新的回憶，也沒有留下…）


依循友人的指示信步來到巷尾，卻什麼也沒找著。
冷哼。被騙了是嗎？惡作劇也該適可而止…神田優有些惱怒的想。


「蠢蛋才相信…」
「已經來到這裡，為什麼不多等待一會呢？」
恬靜的女嗓在身後響起。

神田優激動地轉身，看見那儷影，動了動唇，卻道不出她的名字。

「已經找到你要找的人了嗎？神田君。」燦美的笑容，一瞬間與記憶中的容顏相吻合。
如潮水般湧上的記憶。薄薄的水霧蒙上他的雙眼。是眼淚？

「昭妍…」
過去，曾經無人能理解自己內心的童年，默默折下樹枝為刀，同他比畫、同他說話的那女孩。

試探性地踏出一步，縮短兩人間的距離。

「當時，為什麼不阻止我？」
如此，也許就不會離開。

「因為神田君有想要找尋的人。」
「阻止了，你會留下嗎？內心充滿悲傷和仇恨的你，眼中還有誰嗎？」
淡淡的哀痛浮現在她的臉龐。

於是沉默。心中都明白，那毅然決然的離去象徵了什麼，改變了什麼。

已經沒什麼好仇恨了。這些年來，他滿心仇恨的對象，不過是死去亡靈製成的兵器。
荒謬，而可笑。

已經不再是驅魔師，不再有殺戮的理由。那麼，究竟想要過怎麼樣的餘生？

「這些年、神田君不在的日子裡，發生了很多事情…」沉靜的溫潤嗓音敘述著。「一切都變了，只有你，還是這麼孤僻任性。」
而後哽咽。

再也克制不住地上前，擁住她。

還能期望什麼？生命殘量咒痕縱然解除，削減的生命卻再也不可能回來。
他不知道自己還有多少未來。

為了想要保護的人…
該把握任何可以留下那人的機會。
「昭妍，跟我走吧。」

一股衝勁卻抵住了他的胸膛。他愕然地望著她隻手推開自己。

「就跟你說你很任性。」她笑著，眼淚卻滑了下來。

「我用什麼理由離開我的丈夫？」

望著他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的雙眸，她悽慘地笑：「新郎是你以前最討厭的傢伙。不過，他已經走了。」
「肺病，把他害得很慘…」

想起什麼似的，她抓起擱在地上的籃子，拉過他的手往自己的住處奔去。


（就說你很任性。）

青天霹靂、五雷轟頂，也許都不足以形容他現在的心情。
我，錯過了什麼？


來到她的居處，推開腐朽得幾進崩解的木門，他傻愣愣地看著並不怎麼舒適的屋子裡，還住著一位白髮皤皤、行動困難的老嫗。
「怎麼了？昭研。」
「沒什麼，我以前的朋友。」

老嫗不怎麼信任地瞥了神田一眼。

她若無其事地一笑，拉著他跑出來。

「我的婆婆。」她簡短地答道。

神田注視著她，沒有答話。

「如果，你不介意這樣的我…」
「告訴我，無論遭到旁人怎樣的眼光，你都願意帶我走。」
她的眼中有視死如歸的毅然。

「我，等你的答案。」
為了想要保護的人…
該有些決不低頭的傲然與勇氣。

不知怎地，他想起豆芽菜認真的神情，以及紅髮友人諄諄的提醒。
他不再是以前的神田優，當有些承認的勇氣吧。


回到故鄉的第三天，神田優再度來到那扇腐朽的木門前。



初夏的陽光滲入陰冷的小巷。光影點點，少年牽著少女的手踏上鋪滿陽光的小徑，
開始了他們的另一個故事。



也許，我不能陪妳走到盡頭。

（沒關係。）

我無法給妳幸福的承諾。

（沒關係的。你忘了我的刀嗎？）

（就算神給的時光並不充裕，對我來說已經很足夠了…足夠寫我和神田君的故事。）



請讓我們一起活下去。

無所謂永遠，無所謂華麗的宮殿或美麗的花園。

只要充足的陽光，以及珍愛的彼此。



(其一、神田優。7.1.20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