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拍的那些照片我都不喜歡。

〈妳放下手上的杯子，看男友曬衣服的背影，漸漸咬緊牙根。〉

妳的男友，蓄長髮綁著馬尾。眼睛很細。不說話。


：我說話你有在聽嗎？就這樣？


〈妳拿起散在桌上數張照片其中一張。〉

：像這張。你很喜歡從這角度拍我。就像這樣。這樣。這樣。我不是說過我的右臉比較好看嗎？既然拍的是我，你應該多聽照片裡的人的意見吧？


〈妳的男友回過頭，看了一下電視機，電視沒開，他原本以為妳在看電視。原來妳在看他。他對妳挑了一下眉，詢問妳剛說什麼。〉

：沒事。

〈妳的男友看著妳，不過妳不想理他，他從籃子裡拿起一件未乾的襯衫，轉過身晾在架子上。〉


妳把桌上的照片搜到自己手邊，旋轉各個刺人的角，敲敲打打成堆。妳已經第4次從頭開始看起。這個女人是誰？妳想。這個女人是妳。喔，妳明白。這個女人怎麼那麼醜！妳覺得。

那是因為妳覺得自己在他的作品裡，好像是一件幼稚、不藝術、太過充斥生活化的邋遢的事。

他拍了太多很有意境、裡頭好像有很多故事的照片。那是他的工作，攝影師。而他的雙手好像真的能分割時間，拿人值得沉浸的剎那，推進回憶裡。妳曾跟他抱怨自己在他的鏡頭裡，就像沒有動作、僵硬，不好笑的小丑。就像為了被拍照而拍照，不自然，妳彷彿赤裸著身體。

妳的懷疑，認定他是因為這樣看妳，而妳變成了那樣。


又看第5遍了，這些照片。

他晾完所有衣服，正在關紗窗的門，妳不想他問妳剛剛說了什麼，還好他是個聾子。妳明明知道，用說的他聽不見妳的牢騷，但這似乎成為妳心情不好的習慣。妳打開電視，他見妳將照片整齊的放在桌上，沒有放進相簿裡，他知道妳生氣了。

他是聰明的，雖然他聽不見，不知道妳把電視音量轉的過分大聲這提示，但他還是發現了妳的脾氣。

：你幹麻？我有說我口渴嗎？

〈妳的男友手裡拿著兩個馬克杯，讀完妳的唇站定不動。他又把杯子放回去，兩個杯子都放了回去。〉


他坐在妳看的到的地方，拿起丟在沙發上的小說開始閱讀。妳轉台的頻率變快，沒有妳想看的節目是原因，妳想跟他吵架也是原因，妳知道他不會回嘴，不過往往哭的卻都是妳。


妳停在某一台，看見海豚。然後他的臉從小說中抬起，你們倆都在看海豚。他想找話跟妳聊，小說是他思考的幌子，妳裝作冷落他，卻發現毫不在意的他，讓妳們倆立場對調。現在他眼睛不是看著妳嗎？對他發脾氣吧！在不然，倘若妳現在起身開門離開，就像剛剛妳的計畫，想像他繼續安靜的看著小說，沒發現妳這麼做。這事不是已經不可能自然而然的前進了嗎？妳討厭使性的情緒讓場面尷尬這事，妳討厭-會在樓梯間邊哭邊向下走，祈禱著她不會從後頭抓住妳的手臂，另妳崩潰。妳看到了這一切，太可憐了，好在不會發生了。

〈他對妳比手語，妳看的懂，那是妳為他學的。〉

手語不比聲音，聲音屬於發出訊息的人，手語則屬於接收訊息的人。

妳知道這點，而妳狠下心把頭別過，看電視裡的海豚，看游在寬廣的海裡的影子。妳從餘光看見，他的手在空中停下動作，像斷了線的戲偶沒了生命。

有一個畫面自然進入妳的腦裡，原來妳從此時，把妳和他想做是電視裡大海的豚。你們頻繁的，向彼此發出聲納。帶有聲音的泡泡只在對方面前破開。妳陸續從回想發現，在大街上用手語向他比“我愛你”這三個字，比發出聲音更獨有情意和隱私。

這是他帶給妳的。

在深海，兩隻海豚，對著對方發出獨有的聲納，只讓對方聽見，沒有別的噪音，這樣真好。

妳感謝他聽不見，好幾次這麼想。雖然這樣說很奇怪，那也可說成，妳覺得他是為了妳而放棄了這世界的聲音，十足的感激他。

妳只要不看著他的手，卻為他製造了大海的孤單。

海豚原來遠比妳想的還要脆弱。


妳再不說話，這大海唯二的兩隻海豚，有一隻就要被名為現實的人類捕獲了。也許她原本就從人類世界吃了魔藥，跳入海，變成了唯二的海豚，現在要回去也不難吧？

留下來的那隻獨自在大海裡，變作用眼淚作聲納的泡....

想到這，妳不由自主笑了，沒有為什麼。他沒看見，他拿起拍妳的照片端詳。



妳伸手在他和照片間揮了揮。

：你有拍過海豚嗎？

妳說這句話的時候，動機想必是惡意的。他沒發現，也許妳自己也還沒發現。

他和妳自然的聊著。

：你就像海豚喔！

妳告訴他，剛剛妳想的，他和妳相處的想像、種種涵義。

妳期待他笑著說是阿！妳把他從獨自的大海解放，並且對妳說出感謝的情話。


他開始把相片收進相簿，慢慢的，才用和妳獨有的聲納說

“但妳知道嗎？海豚又怎麼會同情海豚？除非這隻海豚遇上了別種生物，否則牠怎麼知道，曾和牠溝通的，是唯一。”

他一點都不快樂的看著妳，還有收進相簿照片裡妳的面容。


海豚的想像結束，妳早該沒了脾氣，若不是用語言欺負他，妳沒有發現，妳竟然用同情愛著一個人。

一隻海豚在大海裡，包圍牠的不是只有孤獨的藍，那是可以四處伸展的自由，如果從開始就一人的話。

他走到浴室洗澡，你們在各別的空間，想對方對自己而言是什麼樣的存在。

稍後，他原諒了妳說的話。妳卻沒辦法原諒自己。



後來的某一天，拍照的時候，妳將右半邊的臉不自然的迎向鏡頭。他蹲下右邊的膝蓋捕捉，難道他當時聽見妳的牢騷嗎？

那是不可能的阿！

有一天妳把收錄不滿意照片的相簿再翻開。

他曬完衣服後，拿了兩個馬克杯出現在妳面前。那時妳腦中想的是另外一件事。

怎麼..想跟他計較的全消失了。或者根本不曾存在過。

連罪惡感也不曾擁有的消失。


他的房間一直掛滿了作品，現在妳看來是“照片”。妳注意自己的照片變多，看自己變得順眼，發現日子也連帶過去的多。

妳又起了一次海豚的話題，這次是妳陷進這一處的藍，他，牠，一樣無聲的朝妳游近。富有被等待許久的感覺，這隻海豚才是妳認識的。


妳不需要是和他同化的海豚。


：光是這樣，同情自己的想像，原來最該被拯救的，是不知自己在海中的我、除你以外的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