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為我保留完整的自尊。

---尼克德瑞克






堤比再也無法在房裡多待一小時。打從華盛頓特區回來後，她便整日惶惶不
安。她痛恨這個房間，她痛恨自己在這裡房間裡思考過、感受過、和做過的
一切事情，她無法入眠，對她來講這世上沒有任何安全的歸屬，就連她的心
也被良知整個淹沒了。那東西對她咆哮、對她長篇大論，不管她用如何殘忍
的字眼威脅著它的安危，它也一點都沒有閉嘴的意思。

帶著絕望的情緒，堤比坐上駕駛座開往華盛頓。在她都還沒確定自己到底要
去哪裡的時候，她發現自己已經在麥克阿瑟大道上的大賣場了。

大半夜的，堤比手裡握著一大束橘色麝香石竹，站在結帳櫃台前發呆。她的
良知告訴她這絕對行不通的，因為花會枯萎，況且，她們都不愛花。突然間
堤比有了靈感，她想到了一樣她們都愛的東西。

堤比走到賣榖類早餐的走道，找到一盒鮮黃色外殼的玉米脆片。

她將車子停在墓園外，手上拎著大賣場的袋子徒步爬上通往小山丘的那道小
徑，她腳底下的土地有些濕軟，她的鞋子每踏一步就陷進裡面，讓她覺得很
不舒服，於是她停了下來，將鞋子脫掉，裸著腳丫在草地上行走感覺比穿著
鞋子好多了。

她最後一次來這裡時貝莉還沒有墓碑，這回已經弄好了。這裡終於看起來像
個墳墓了。

堤比將黃色的玉米脆片盒，放在灰色的大理石上。不，那顏色跟墓碑對照起
來，感覺太鮮艷了。她打開紙盒將裡面的袋子拿出來，放上去，這回看起來
好多了。她將空紙盒塞進她手上的塑膠袋裡。

當她開始仔細打量墓碑時，突然感到有點憺心。於是她從背袋裡拿出一隻筆
，走到墓碑後面，寫下很小、很小的方型字「米米」。她不想讓貝莉一個人
孤孤單單地，也不要米米完全無聲無息地待在這裡。

她在草地躺下，她的衣服被露水浸濕了，但她一點都不在乎。最近才除過的
短草包覆著她濕濕的裸腳，她翻過身，將臉頰靠在地上。「嗨，」她低聲呢
喃著。

然後堤比的眼淚被吸進泥土裡，她突然有種感覺，希望其餘的自己也能像眼
淚般被吸進這片荒野土地裡。

貝莉所在的地方比這裡好嗎？她很想問。

堤比怎麼讓自己落到這般田地呢？原來的自己究竟到哪裡去了？自從貝莉死
後她整個人生像患了失憶症般，充滿了困惑與遺忘。

她伸出手臂，用三根手指觸摸著冰冷的墓碑。

請告訴我，她很想問，我不知道自己該怎麼辦。

她將耳朵緊貼著地面，凝神傾聽。






「蓮，是妳向他提出分手的。」既使現在是半夜，當蜜蜂耐心聽完蓮娜情緒
崩潰之後的告白，她好聲好氣地對她說。

「但我始終沒有忘了他呀。」蓮娜對著話筒嗚咽著。

蜜蜂安靜了一會兒，「蓮，」她儘可能用溫柔的聲音喚她。

「向一個人提出分手等於是宣告妳已經忘了他，也代表妳再也不願意和他在
一起了啊。」

「或許我不是那個意思。」蓮娜滿是淚水地說。

「但或許聽進他的耳裡就是那個意思。」蜜蜂回答。

「他不需要真的離開，然後交個新女朋友啊。」蓮娜指控著。

蜜蜂強忍住嘆息，「是妳提出分手的，我讀過妳寫的那封信了。他有權利交
新女朋友，一切是公平的。」她的聲音再度柔軟下來，「我知道妳很難過，
我也替妳感到很難過。但妳必須從他的角度思考這整件事。」

「我該怎麼辦？」蓮娜問，她必須做些什麼才好。蓮娜無法誠實面對自己真
實的渴望，她是個寧願拿歷史課本的書夾敲自己的頭，也不願面對她內心感
受的人。

這正是她要求和高士多分手的原因，她以為這麼一來，自己就不需要去經歷
想念、渴望、卻無法真實擁有的痛苦。但為什麼分手反而令她更加痛苦呢？

「蓮娜？」

「嗯。」

「妳還在線上嗎？」

「對。」

「妳知道自己該怎麼做嗎？」

「不知道。」她撒了謊。

「花一分鐘好好思考一下。」

蓮娜想了又想，她其實知道自己該怎麼做的，只不過她不願意承認罷了，因
為一旦承認了她便得去做。

「我辦不到。」她悲慘地回答。

「好吧。」蜜蜂說。






「媽。」堤比輕拍媽媽的肩膀，「媽？」

堤比的媽媽睜開眼睛，她的意識昏昏沈沈地還沒從睡夢中完全醒來。現在是
清晨三點鐘，她在床上坐了起來。

看著堤比怯生生的眼神，她的媽媽本能地伸出手觸摸堤比哀傷的臉，艾莉絲
眼裡充滿了憂慮，因為這孩子不該這個時候在她身旁出現。此時，她對堤比
的怒氣早已拋到了九霄雲外，她只記得自己有多疼愛這個孩子。

堤比突然一把抱住媽媽，開始低聲啜泣。帶我回去，她好想對媽媽說：讓我
再當妳的乖女兒。






跟媽媽吵架的那個晚上，卡門把自己關在黑暗的房間裡好幾個小時。那段時
間裡她聽見媽媽房間裡傳來氣氛緊張的低語，她知道克莉絲汀娜跟大衛交談
，並不怎麼愉快。卡門知道自己在媽媽和大衛之間倒了一桶汽油，那通她刻
意隱瞞的電話，是導火線。帶著醜陋、罪惡的滿足感豎耳傾聽的卡門，知道
低落的情緒已經達到臨界點的克莉絲汀娜，正在跟滿腔疑惑的大衛談分手。
雖然卡門聽不到談話的內容，但她可以感受到事情的進展。

那天晚上當卡門走到廚房要倒杯柳澄汁來喝時，她忍不住瞥了一眼媽媽的房
間。雖然她馬上將視線調往他處，但還是看見了媽媽滿面的淚痕和紅通通的
雙頰。

隔天是週一，媽媽下班後便直接回家，還做了烤雞，母女倆幾乎沒有交談共
進了一頓晚餐。

週二晚上克莉絲汀娜推說頭痛，一直待在自己的房裡。卡門摸進廚房吃冰淇
淋時發現有一瓶酒被喝光了。

週三晚上卡門到堤比家吃晚餐，把媽媽一個人留在家裡，她心裡有些罪惡感
。回家時，卡門聽見媽媽房裡再度傳出六人行的嘻鬧聲。

大衛不再打電話來，媽媽好像也不再跟他通電話。所有的跡象顯示，媽媽已
經大衛分手了。

卡門一直很想毀了他們這段姻緣，她成功了。



噢，蜜蜂，

記得去年夏天我有多氣爸爸和莉蒂亞嗎？當時因為我的憤怒，還差點毀了這
樁好事，記得嗎？

這個世界上有兩種人。一種是懂得從錯誤中記取教訓、一種是完全不懂的。
妳猜猜我是前者、還是後者？

我知道僅管我再糟糕，妳們都還是會盡量愛護我。希望我還沒有失去這個機
會。

陷入愛與憂愁的，

卡門






星期天，布莉姬到球場看球賽前，先做了一下晨跑。她總共跑了四哩，慢慢
地跑，她的步伐還是很穩健。當布莉姬扺達球場邊時，她全身已經被汗水浸
得又濕又黏，但她很高興的是跑步還是令她感到相當愉快。

她走到場邊自己一向習慣待的位置，比利抬起頭尋找她的蹤影，看見她時，
他出現了鬆了一口氣的表情。她發現比利在上半場時一直待在距離她很近的
地方，似乎在等她開口對他說什麼。她卻只是對他揮揮手而已。

上半場快結束時，勃吉斯小牛隊還落後一分。比利靠過來問布莉姬：「現在
該怎麼做？」

她很樂於回應他這樣的詢問：「我覺得你們的中場球員真是糟透了。」

比利一副警覺的表情，「真的嗎？」

「是的。」

「怎麼說？」

「如果柯瑞一直沒辦法將球傳出去的話，請建議他乾脆改打網球好了。」

然後比利消失了一陣子，回來時帶著柯瑞。他有點像是把柯瑞拎到布莉姬面
前一樣，命令他：「聽她的就是。」

「柯瑞，」

「是的，」

「傳球！你必須將球傳出去。你的操控能力很好，但你進不了球，就一文錢
也不值了。」

柯瑞臉上出現遭到羞辱的忿慨表情。

比利神色凝重，「她說得對。」他附議。

比賽的哨音響起，比利拖著柯瑞回到場上，很快地，她發現柯瑞真的把球傳
給隊友了。

這就是布莉姬欣賞男孩子的地方，他們懂得處理旁人對他們的羞辱。

最後勃吉斯小牛隊以二比一贏了這場比賽，在最後的哨音響起後，場邊開始
彌漫著歡呼聲，布莉姬和大家一起歡呼、尖叫，接著所有場邊的高中生都站
起來準備離開。而柯瑞早已經跟女朋友在球門邊開始大辣辣地調情了。比利
走向布莉姬，問：「要一起來嗎？」

布莉姬想了想。他的邀請她當然令她很愉快，但他的態度並不會令她想一道
去慶功。他提出邀請是基於他對她的感謝，感謝和吸引完全是兩碼子事。「
不了，謝謝。」她回答。

離開球場後，布莉姬徒步走向六十五號公路。一大群剛下課的中學生擠在一
輛敞篷車裡跟她擦身而過，她一個人走在路肩上。她知道自己看在他們眼裡
會是什麼樣子，但她不在乎。有些女孩根本沒辦法獨處，布莉姬跟她們不一
樣。不論是看電影、到餐廳吃飯，甚至參加舞會，她都能一個人自由自在。
但她將三個好朋友視為比什麼都重要的事，所以她寧願一個人，也不要跟她
一點都不在乎的人成天黏在一塊兒。

她走到沃瑪百貨，買了一大堆東西，其中最重要的是一顆足球。回程時她招
手搭了便車，到法院時她跳下車，感覺到自己的雙腳渴望再回到足球場上。
這時球場已經整個暗下來了，不過那裡還留著三束強光照射著草皮。

布莉姬的胸口百感交集，她從盒子裡拿出球，先聞聞它的味道。她的眼眶裡
充滿了淚水。她將球放在地上，雖然她很愛外表乾淨又光滑的球，但她更熱
愛沾滿了灰塵的球。

她退出足球隊是十一月的事，那是因為她不想要任何人倚賴她。她只想要靜
靜地沈睡，睡完整個秋天和冬天，她知道以前的隊友、還有學校裡所有跟體
育有關的人，都用一種布莉姬自廢武功的眼光看著她。

但她實在太熱愛足球了，全身上下的肌肉都愛死了足球。她打從心底的深處
痛苦地思念著它，她的身體需要動起來，她是個貪婪的人。

布莉姬再度有種想踢足球的衝動，踢球。她伸出腳輕輕踢它一下，球輕快地
彈了出去，再踢一下，地上的塵土飛揚起來。她的心瘋狂地飛馳起來，於是
她開始跑了。踢球，跑步，踢球，她為足球上那已然模糊不清的六角形著迷
不已。太棒了，光只是這樣已經太棒了。她不需要比賽、教練、群眾的歡呼
或是大學裡的球探，她要的只是這樣子而已。






「她已經三天沒離開床了。」卡門啜飲了一口拿鐵，「我覺得很害怕，我想
要陪著她，但她卻一眼也不看我。」

堤比靜靜聽著，但她並沒有如同卡門希望的專心傾聽著她。她連點頭或慫恿
卡門繼續講下去都沒有，只是非常安靜地坐著，用手指撕著可頌麵包。

最後她終於抬起頭，「卡門？」

「怎麼？」

「妳告訴媽媽了嗎？」

卡門將咖啡紙杯上的塑膠蓋拿下來，「告訴她什麼？」

「告訴她大衛星期天打電話來的事？」

卡門相當訝異，針對這件事她已經表達過心中的罪惡感了。「沒有。」

「妳想...妳會這麼做嗎？」

「告訴她？」

「對。」

卡門將眼光放在牆上巨幅的菜單上，她不想再繼續這個話題。

堤比直視著她，「嘿，卡門？」

「嗯。」

卡門開始思考著中杯、大杯和特大杯拿鐵之間的差異。那麼，怎麼沒有人要
小杯的咖啡呢？當你去咖啡時，如果你向櫃台人員要杯小杯的，可能會被視
為白痴。「你是指中杯嗎？」那個人一定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態度。小是中的
相對的度量衡單位耶！卡門實在很想對他們尖聲大叫。

「卡門？」

「嗯？」

堤比的神色轉為不尋常的認真，卡門知道她得專心聽她講話了。「或許妳應
該跟妳媽媽說那件事。雖然不會改變什麼，但那會讓她好過一點。」

「讓誰好過一點？」卡門疑惑地反駁她。

「她，妳，妳們兩個人。」堤心小心應答。

卡門脫口說出一句不屑的話，她發現時已經來不及收回了。「好像妳是母女
關係專家一樣。」

堤比低頭看著桌上一堆可頌麵包，她的表情似乎凝結了。「很顯然的，我一
點都不是。」

「我很抱歉，堤。」卡門伸手摸堤比的臉，但堤比的情緒已經開始低落了。
她的表情顯示她心情相當脆弱，堤比那張長了雀斑的臉出現了虛弱的表情。
卡門因為讓堤比難過而痛恨起了自己。

「沒關係。」卡門站起來，「妳是對的。」她迅速收了收餐桌上杯盤狼藉的
東西，「我得走了，我答應我媽要去游泳池接尼基。」

卡門也站起來，她想找個話題結束她們之間的尷尬。

「妳何時打算回到威廉斯頓？」

堤比聳聳肩，「幾天後吧。」

「晚一點打電話給我，好嗎？」

堤比點點頭。

「拜託，別生我的氣。」卡門哀求著。

「我沒有。」堤比給她一張笑臉，那張笑臉看起來很虛弱，但並不是裝出來
的。「老實說，我沒有生妳的氣。」

卡門如釋重負地點點頭。

「但是，卡門？」

「嗯？」

「妳最好跟媽媽談談。」

當卡門看著堤比走出那道門走向停車場時，她幾乎要哭出來了。她知道這個
時候，好朋友是絕對不會讓她好過一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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