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03-13 09:46:14angelo

80對800的戰爭

本篇文章摘自:商業周刊第 954 期
作者:陳雅玲

為了省水,讓孩子便當盒發臭;為了省錢,游泳池暑假關門;為了要家長捐錢,學校「冊封」4位榮譽家長會長、4位副會長……台灣,已是赤貧國教。身為「高所得國家」的台灣,教育投資真正用在學生身上的費用,只有南韓的1∕10;非但落在4小龍之末,更將逐漸被上海超越。

苦不能苦孩子,窮不能窮教育」,這是大陸農村隨處可見的一條標語。最近,卻成為新上任的行政院長蘇貞昌宣示重點。

蘇揆說,政府掌握公權力,要做就要有效。然而,他或許不清楚一件事:身為「高所得國家」的台灣,已經是赤貧國教,因為我們的教育投資,真正用在學生身上的費用,不到韓國的十分之一;非但落在四小龍之末,更將逐漸被上海超越。

●台灣現場 人事費吃掉九三%教育經費,「活錢」只有三‧九五%

據教育部資料所做的統計,二○○四年,我國平均每個小學生分到的教育經費約合二千零八十九美元(新台幣六萬九千七百七十四元,見研究方法)。這個數字,不但已經跌回民國八十六年的水準,而且是亞洲四小龍中最後一名(見表一),低於香港的三千七百九十三美元,南韓的三千七百一十四美元,以及新加坡的二千四百二十六美元。

更糟的是,目前人事費占台灣教育經費平均高達九三%,遠遠超過OECD(經濟合作暨發展組織)平均的八一%,南韓的五九‧七%。因此,扣除了這筆費用,再扣除徵收土地、蓋校舍的三%以後,我國義務教育用在學生身上的「活錢」,只有三‧九五%(見表二)。也就是說,政府每年平均真正花在每個小學生身上的錢,只有二千七百四十元(八十二‧五二美元),是南韓小學生(八百五十五‧五二美元)的十分之一不到!

八十美元對八百美元,可能就是未來台灣孩子競爭力與亞洲各國的巨大落差。

以這樣微薄的教育經費,我們的小學生多久才能帶一本課外讀物回家?學校的電視機旁有多少教學錄影帶?電腦裡有多少軟體?有多少儀器是沒有維護而不能使用,或不敢給學生用?有多少校外參觀或實習活動?一直關心教育投資議題的前中央大學遙測中心教授王顯達質疑,「這些,才是教育品質的關鍵。」
●校園實況 營養午餐只有兩樣菜、沒有肉,為了省電費,班親會改在白天舉辦

要回答這些問題,我們深入台灣各地學校內部,發現令人憂心的實況。

台中縣梧南國小是一所濱海的鄉下偏遠學校。從西濱快速道路到梧棲鎮,沿著四周低矮破舊平房的梧棲大排找到龍安宮,終於從牌樓進入這所十個班,二百多個學生的小學。

校長陳水順說,學校經費極度缺乏,九十四年度的預算中,老師的「教育訓練費」掛零,水電費被縣政府主計室砍成去年的一半,房屋建築修繕費更只有兩萬六千元,連粉刷牆壁的錢都不夠。中午校長邀我們一起用餐,不鏽鋼餐盤上,孩子們的營養午餐只有兩菜(真的只有素菜,沒有肉)一湯(豆腐清湯)。

校長拿出校刊表示,這是他勉強從學校有限的經費中省下來編印的。至於圖書,「我從沒聽說(台中縣)有學校可以固定編經費買書,吃穿都沒了!」他說,「如果有,我對他(校長)很欽佩。」

陳永順為了向家長多爭取一些經費來補充校務所需,竟想出「分封諸侯」的辦法—— 除了一位家長會會長,還另外設了四位「榮譽家長會會長」以及四位副會長、十位常務委員。走在社區幾條馬路上,隨便都能撞到一位「會長」。

教育經費不足,普遍影響到學校的水、電、電話、網路費用等基本需求都無法滿足。而且,不要以為台灣的赤貧國教影響的只是鄉下學校,事實上,連台北縣市這樣都會區的學校都受到影響。

孩子就讀北縣中和市光復國小的潤泰建設公關經理周冠印,就曾接到學校一紙通知,表示學校水電費不足,請家長樂捐。

「我女兒學校在週三下午舉辦班親會,因為學校要省電費,不能排在晚上。」一位台北縣國中老師無奈表示,「這會讓多少家長無法參加?」她自己任教的學校,則不能用辦公室電話撥打家長手機,有需要只能到輔導室登記撥打。「全校幾十位導師竟然只能和輔導室共用一具電話,這足夠提供和家長之間的緊急聯絡嗎?」
●南韓現場 國家施政,教育和經濟同一個位階 三年後,全國每校至少一名外籍教師

台灣的狀況,對照亞洲在國民所得與台灣差不多的南韓,又是如何呢?

南韓的基礎教育在國際間表現優越。二○○三年「OECD教育指標(Education at a Glance)」公布的十五歲學生學業成績(全球性學生素質評價,二○○○年調查),南韓學生的科學成績位居第一,數學第二,閱讀排第六,極為優異。

然而,這可是花大錢砸出來的。根據「OECD教育指標」,南韓的學校教育費用占GDP的七‧一%,比美國(七%)、英國(五‧三%)、日本(四‧六%)都還要高,居世界第一。

南韓教育在國家施政的位階,高至國務院(同我國行政院)層次——國務院總理下設兩位副總理,一位負責經濟,另一位就負責教育。

層級高,便於進行跨部會的資源整合。例如科技部正委託「科學英才振興研究院」開發「科學神童」教育體系。被選拔的學生,將由國家負擔全部經費,與大學教授、專家進行一對一量身訂做的科學教育。

九七風暴後大力國際化的南韓,在英語教育方面也不落人後。教育部將從二○○八年開始,在仁川、釜山、鎮海、光陽等經濟特區的中小學,用英語講授數學、科學。二○○九年以前,首爾每所中、小學將平均配備九‧二名外籍教師。全國包括農漁村地區,則每校至少有一名外籍教師。

向來重視教育的新加坡,同樣有令人羨慕的國民義務教育品質。

來自台灣的何意薇就讀新加坡公立小學三年級。兩年前,她還是台北市木柵區一所國小一年級學生。爸爸記得,帶她到學校新生報到的那天,所有學生、家長都到「禮堂」聽取說明。那是一間光線昏暗的地下室,通風不良、麥克風吱吱嘎嘎不時作響。
半年後,因為父親事業重心外移,帶著何意薇進入新加坡小學就讀。雖然只是公立小學,但圖書館、籃球場、排球場、健身室、禮堂以及語言實驗室、美術室、音樂室、媒介資源和電腦室都很完備。最近父親台北事業繁忙,希望女兒轉學回台灣,但只有九歲的何意薇還是寧願留在新加坡,不願回到爸爸身邊。

「新加坡公立小學就辦得很好,一個月學費只要九十新元(約合新台幣一千七百七十元),但你看他學生參加國際評比,都在全世界名列前茅。」這位父親雖然捨不得女兒不在身邊,但也莫可奈何。

●新加坡現場 政府為孩子設教育帳戶,每年撥款 大考排名前三%學生都有獎學金

新加坡旅遊局台北辦事處處長潘政志表示,新加坡政府非常重視社會的公平性與階級流動,因此很重視公立中小學的教育品質。為了讓每個國民擁有均等的學習機會,政府還為所有年齡在六至十六歲之間的孩子,設立教育儲蓄戶頭,每年撥款(小學生每年一百七十新元、中學生每人兩百新元),無論貧富,每個兒童都可以利用這筆錢,支付他們參加經過批准的活動。

窮人家的孩子在小學、中學階段能得到好的教育,更有同等機會讀大學。因為凡是高中畢業全國考試前三%的菁英學生,都能拿到政府或大企業的獎學金,在國內、外讀大學,包含學費、生活費,只要簽四年或六年的約。

「凡是在新加坡政府機關裡二、三十歲就當上處長的,都是拿獎學金的,」潘政志透露,旅遊局駐北京辦事處處長就是其中之一。「我們的政府,也很喜歡宣傳某某部長的父親是計程車司機什麼的,表示新加坡是一個只要努力,就可以成功的地方。」
「人力資本論」始祖、一九七九年的諾貝爾獎得主—— 芝加哥大學經濟學教授T.W. Schultz曾說:「政府任何有形的建設投資,都比不上教育投資。」他的理論,深深影響了全球教育產業的蓬勃發展。

然而,台灣卻在亞洲國家投資教育競爭力的賽跑上落後,甚至不自知、不承認。

行政院主計處副主計長陳慶財表示,每年各級政府編列的教育經費,其實都超過「教育經費編列與管理法」規定(前三年歲入平均)的二一‧五%下限。「對教育的重視度,我們絕對不會亞於外面。你看,政府財政那麼困難,我們還是編到二四‧二%。」

●預算三重灌水 建體育館、籌辦世運也算教育經費,教職員月退及補助費排擠學校運作費

說來好像是政府的「德政」,但其實台灣的教育經費,根本就是大量灌水的結果。

「經費數字都是假的。」王顯達教授忿忿的指出,過去是由中央補助省,省補助縣市,一筆錢不只是double account(算二次),甚至是triple account(算三次)。凍省之後,整體教育經費才會一下子降那麼多。前全國教改協會理事長丁志仁也說:「膨風!吹牛!那是預算數字(二四‧二%),決算(真正執行)哪有哪麼高!」

第二層灌水,則是預算中灌入非教育項目。例如高雄市教師會政策中心執行秘書任懷鳴所做的〈九十四年度高雄市教育預算問題〉分析報告指出:「市立體育場經費」、「巨蛋體育館地價稅」、「補助綜合體育館興建經費」、「二○○九世運會籌辦費」等,金額約八億元全都灌入了教育項目。

第三層灌水,則是錢沒用在學生身上,教職員才是用掉教育經費最多的人。
「根據教育經費編列與管理法,教職員薪資、退休撫卹、子女教育補助費等福利,都是所謂『基本教育需求』,」丁志仁指出,反而學校運作所需的水電費,被列為第二順位的「一般補助」。這也是為什麼台灣教育經費裡面,高達九三%都是人事費的原因。

他指出,台灣中小學老師平均月薪高達六萬元,加上獎金、補助、月退、提撥,平均為十萬七千元,早就是高所得一族。「假如老師子女教育補助費不列入基本需求,一年大約可省下二十五億元,就能把全國中小學水電費cover下來。」

連副主計長陳慶財都承認:「你看嘛!人事費就占了九成多,剩下的還能做多少事?」

不只如此,未來人事費中的退撫這一塊,還將繼續侵蝕國教經費大餅。

預算編列警報  未來十年退撫費將爆增一倍 嚴重衝擊師資招聘、偏遠教育
全國各級公立學校退撫費現在一年要七百二十億元,根據主計處官員透露,在全部退撫費中,地方政府(主要是國中、小學)要負擔六百一十一億元。未來十年內,由政府全數負擔退休經費、自己不需提撥的「恩給制」教師退休人數達到高峰,估計一年要一千四百億元。「教育總經費一年才約四千二百億元,到時退撫費占比高達三分之一,教育經費豈不爆掉?」前全國教師會秘書長、南投縣虎山國小教師劉欽旭擔憂的說。

退撫問題至今懸宕(見九十六頁),教育就在經費一年比一年緊縮的情況下,品質被逐步侵蝕,因應未來國際人才競爭所需的教育投資,更加悲觀。

以英語教育為例,當南韓朝向「每校有外師」目標邁進的時候,我國的英語課雖然也從去年起向下延伸到小三開始,但是教育部事前估計,合格師資不足約一千五百名,後來各縣市甄選時,名額總數卻不到兩百。部分教育局長解釋,因為沒有多餘的教師名額,只好安排非英語的現職教師或者是代課教師擔綱。
桃園縣楊梅鎮楊明國小就曾以「二六八八專案」,招聘一名英語代課老師,按時計酬,每節二百六十元。但因遠低於目前市場上的英語教室老師鐘點費,學校公告了幾次都沒有適合的人選來考,所以當一位中文系的應徵者一亮出國立大學的招牌,學校人事主任就立刻叫她來上班了。

雪上加霜的是,因為教育經費不足,政府想出來另一個高招,是減班減校。偏遠小校被迫裁併。這意味著偏遠地區弱勢兒童受教權受影響,未來家庭經濟能力差的孩子,想靠教育翻身的機會越來越低(見九十八頁,「國教違憲,弱勢孩子翻身更難」)。

沉痛反省  讓教育的歸教育,福利的歸福利 別害孩子成為國際台勞!
如果台灣的教育不斷減分,我們非但已落在四小龍最後一名,未來可能連中國大陸都將趕過台灣。

根據OECD統計,中國小學生平均每生教育經費雖僅三百七十二美元(約合新台幣一萬兩千元),達不到台灣五分之一,「但大陸城鄉差距極大,應該拿跟台灣人口相當的上海市來看,」現在定居上海,孩子正就讀小二的乾隆科技(大陸證券即時分析系統領導品牌)前執行長王澄宇說。

根據上海市政府所發表的數字,二○○三年上海大幅增加對義務教育的投資,小學和初中每生實際經費分別達到六千一百五十元和六千六百九十六元人民幣(約合新台幣二萬五千元),比前一年增加一九‧七%和二○‧六%。若論真正用到學生身上的費用,再以當地物價換算,台灣領先地位可能已經受到威脅。

二○○三年度開始,十一門高科技課程正式列入上海市三十三所試點中學的課表,每週由一百七十多個學會所組成的專家團,把奈米技術、基因工程、生物國防等尖端科技專題帶進中學課堂。到二○○七年,科技課程將遍及全市的中小學。
此外,上海中學投資六百萬人民幣建立十二個新型實驗室,育才高中投資近百萬人民幣建立數位互動等三個現代實驗室,華師大二附中投入達八百萬人民幣,建造的十個創新實驗室即將完工,並且向校內外學生開放。

兩岸教育經費繼續以這樣子的速度,此消彼長下去,不出幾年,我們不僅在表面數字上可能會被上海超越,教學品質也極有可能落後上海。

沒錯,「苦不能苦孩子,窮不能窮教育」。但若無法讓教育的歸教育,福利的歸福利,台灣教育經費背後失衡的情況繼續下去,未來我們孩子究竟會成為跨國菁英,還是國際台勞?令人不敢想像。

●退撫費不管擺哪,都將債留子孫

依前教育部長黃榮村請顧問公司所做的估計,教師退撫經費總數達一兆多,而且未來十五年是支付的高峰,如果不妥善處理,將嚴重排擠教育的日常支出,損及人民的受教機會。

對此,副主計長陳慶財表示,退撫制度的調整確有考量空間。「我們制度跟世界各國比起來,實在是太優厚了。」他說,「五十歲退休,就可以拿月退,拿到八十歲,拿三十年,但才工作二十五年。這是值得去檢討的。」

前立委程振隆卻認為:「教育人員支領退撫金是他們的正當收入,但這項經費不應編列在教育支出中,應該與其他公務人員的退撫支出一樣,改編在銓敘部預算中。」

有鑑於退撫經費嚴重排擠教育經費,立法委員程振隆、洪秀柱、李慶安、瓦歷斯貝林曾在二○○四年共同提案,初審通過將退撫經費排除在教育經費外,卻遭主計處強烈反對。「退撫拿掉,中央地方都要增加好幾百億支出,地方根本沒財力;通通由中央負擔,也絕對不可能。」陳慶財斬釘截鐵的說。

對此,全國家長團體聯盟、全國教改協會、人本教育基金會於去年五月成立「福留子孫連線」:要求政府規畫長期還錢。他們的主張是:希望政府先借一兆元成立基金,以此先支付每年退撫所需,再從現在每年至少四千一百億的教育經費中,固定拿兩百億還這個錢,共還五十年。

然而這個訴求,需要修改教育經費編列與管理法,這又卡著教師課稅議題。如何解決教師退撫問題,已成為未來施政者最大挑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