圖說：這不是可樂的圖片，是我現在愛喝的星巴克場景，呵。



熱感應 ☉凌明玉



其實我這個人是既畏寒又懼熱，根本沒法安逸地於這島嶼北方存活。如果我說，就算裝設冷暖氣齊備附有殺菌光和人性化空調的機器，仍然無法安撫我那磨損過量的脊椎與傷痕累累的膝關節，我細枝般的足踝也會360度點頭贊同我的說法。


但一到夏天，我的熱感應便越發猖獗，渾身上下的細胞皆隨著逐日爬升的溫度起舞，每個毛細孔都披掛著晶瑩的汗珠。崇尚於自然環境中寫稿的我，或許我前世正是落魄秀才，我所淌下的汗水盛滿石硯中凹陷的山谷，寫就一頁頁泛著晶亮鹽花的文字；這文章若是乏人問津，至少能拿來醃漬葉菜蘿蔔……。如此狂想，僅獲得片刻歡愉，卻不足以消解夏日與盆地效應交融氾濫的龐大暑氣。
揮發於肉體之上的汗水油珠，讓我的熱感應指數攀上負荷值的頂點，絕對，不行，破壞，這種，熱感應。


於是我的熱感應，唯有那紅色包裝、只融我口不融我手的汽水飲料可擺平。雖然我是五年級後期生，不知是否是懷舊因子使然，假若雪碧是清新的朝露，吉利果就像典雅的黃昏，可樂的辣妹裝扮卻總於豔陽下呼喊我的青春。


全世界每秒鐘約有10450人正與我相同嗜好此味，將之瓶罐連綴成一條四線道的高速公路，則可環繞地球82圈。如果以此汽水所生產的8盎司曲線瓶頭尾相連的排列，它們將可從水星通過金星、地球、火星直至木星。


如此超異能的汽水飲品，在我很小的時候確實領教過它的威力。


話說某個少女獨處之夜，我因學校課後輔導遲歸，家中空盪無人，一張蒼白的訊息用膠紙黏貼在電視機上。紙張上是弟弟注音加錯別字的留言：「姊，我們去ㄧㄩㄢˋ看耶耶。不要喝我的可樂」陰險的小學生對於推敲家姊的心態，倒是十分嫻熟。宣示個人所有資產的最直接的方法，當然是把鉛筆、書本等都留上自己的大名，在物資缺乏的年代，我們總是涇渭分明挑釁著彼此的慾望，雖然這會使我有宛若野獸般的錯覺，必須倚賴自身的氣味或乾脆咬上一口保障自我的領空不受侵略，這是我們生活的趣味。


撕掉螢幕上的留言，我帶著國中生的冷笑去開冰箱，一拉開冰箱門，一串叮噹碰撞的聲響和寒涼襲捲而來，可惡！那些擁有細長頸子且曲線優美的可樂瓶，居然都揭開了羞答答的扁帽，還逐一被貼上僵屍定身符。頓時我的白衣咻咻的貼在背脊上，解放青春期少女累積一整日的燥熱，彷如喝沙士之前灑下的那一抹鹽花，渴望的泡沫噗噗噗全在罐子邊緣鼓譟著。


無知的小學生啊！也不想想你永遠只是老么，誰才是老大。最好你每瓶可樂都喝過了，沒有知識也要有常識，沒常識也要常看電視，沒氣的可樂送進嘴裡就像缺乏音樂的舞蹈，肢體兀自擺動卻失去節奏的流動有何意義呢？


基於國中生的豪氣和身為老大的尊嚴不容踐踏，再怎麼說這些可樂該有一半是我的呀！其實我知道弟弟並不特別鍾情可樂的口感，他純粹是沉迷於掠取的快感，以小學生的思維來揣測：「反正她這麼寶貝，管它好不好，先搶再說。」而姊弟若在有限物資中爭奪不下，非得請出父母仲裁，通常答案只有一種：「做人家姊姊的，就讓讓弟弟嘛！」


此時長姊的地位倏忽至高無上。接著我終於想起自己還沒吃晚餐，便沖了一碗泡麵充饑。唏哩呼嚕吃完麵後，熱感應先是緩緩冒上眉心和鼻尖，細細的、癢癢的，最後我的耐熱與氣憤宣告全面瓦解。幾乎是飛翔般的降落在那台老舊的冰箱跟前。同樣的，那一排被作過法的可樂瓶以叮噹的歡呼聲迎接我。


望著冰箱門裡沁涼的守候，心中的熱感應沸騰至頂點，單門老冰箱的冷藏室結滿厚實而瑩白的冰霜，呼呼地朝我說悄悄話：「別生氣！別生氣」


是啊！我就把「你的」可樂喝光光，然後再倒進媽媽的苦茶，貼上定身咒。


嗯，完美無瑕。早知道可樂中含有為數可觀的咖啡因，嗜喝可樂的名媛淑女也顧不得道德上的瑕疵，幹了件好事，我不禁得意的笑了。


做完壞事後，便很滿足上床睡覺。明天還有模擬考，可愛的家人，也許你們正在夜路上奔波，但我先睡了，聯考生的腦子無法裝進太多感情用事的東西，雖然我很想熬夜等你們回來。


深夜兩點，當我發現苗頭不對時，整個胃與呼吸已充斥著可樂氣泡的思考，我的腹痛如絞，剎那間，之前的歡樂逐漸變成淺層呻吟。深夜兩點十分，怎麼這十分鐘彷彿一個世紀般漫長，不記得看了幾次錶，但居然我的熱感應又發作了！全身盜汗的我時而瑟縮、時而蠕動，像面目可憎的爬蟲類挨了一記悶拳……。難道，難道這是我的末日嗎？只為了我喝光所有的可樂？


一個獨處的少女，不知是因聯考壓力或家庭因素，她喝下大量的可樂，以致昏迷不醒……。當我迷迷糊糊強忍痛楚，為獨處少女追蹤報導時，我聽見了那個可惡小學生的聲音！


「姊，妳睡了啊？妳偷喝我的可樂，不要裝睡了。」
裝睡？我是肚子痛得睜不開眼，不良小學生罔顧親人正在鬼門關外掙扎。
「弟，快點…叫爸爸…。我要去…醫院…。」我虛弱的迸出兩句話。
「不用啦！爺爺沒事了。妳不用去了。」
「哦……。笨蛋，我要去…醫院…。爸…媽…。」
「我們才從醫院回來又要去醫院，笨蛋。」


「笨蛋……。」（說完這句經典的「笨蛋」後，據說我從床上掉下來，弟弟終於發現我是真的肚子痛，還大叫著：「姊姊，不要死啊！以後我的可樂都給妳，全部都給妳。」哈哈，我的熱感應在少女獨處之夜發揮了魔術效果，變成親情的熱感應。）


這感應持續了二十年之久，為了我的「可樂病」，弟弟從此皆會在冰箱中留下一罐「我的」可樂，等待回家的人。而遷移至北部後，我們姊弟分據南北兩地，通常熱感應的蘊釀是極其簡便的，最好的回憶還是可樂。當然一頓麻辣鍋、野外燒烤也行，補充碳酸飲料等待那亙古永恆的飽嗝最是美妙。1000 公尺長跑或激烈運動之後，連喘氣都不足以代換的缺氧狀態，即使專家表示適量的電解質可以支援水分的流失，我仍要高喊：「給我可樂，其餘免談」。


（本文原載於幼獅文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