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0628

演講結束之後，老師坐到我身邊，看著我，似乎在搜尋她記憶庫裡頭的資料。在一旁，我輕輕提醒著老師，在哪一年的什麼場合我跟老師聊了什麼，當時我的身分又是什麼。看著老師思索的眉頭逐漸鬆開，老師笑了，我也跟著笑了。老師慈眉善目地看著我，點點頭，拍拍我的肩，用她慣用的稱呼方式，像是詢問，也像在肯定，「妹妹，妳回來啦？」

笑了笑，對上老師的眼睛，堅定地對老師點了頭：「是，老師！我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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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研二吧！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已經通過碩士班資格考試的我，正在構思碩士論文的方向。老人、兒童、青少年、身心障礙，放眼望去，如果以服務對象來分的話，相關領域的論文都是一大疊，好多人都做過了，沒有任何正式工作經驗的我，看不出其中的差之毫釐，那，我的位置可以在哪裡？在大家都已普遍理解的狀態中找尋縫隙，擠出一篇論文來，然後，束之高閣？還是，站遠一點，探索還沒有太多人關注的領域，讓碩士論文，可以不只是一篇取得學位的證明文件？

於是，像是個探險者一樣，到處尋幽訪勝，像是要在題目眾多的社工領域中殺出重圍一般，努力找尋一條自己喜歡走也想走的路。而萬老師，就是在探險旅遊的過程中，不期而遇的美麗風景。

忘了是誰帶我進去老師的辦公室的。現在回想起來，應該是當初為了做論文所以拜訪的機構的祕書長。祕書長也在大學裡頭敎課，知道了我的社會工作背景，了解我對於研究初步的想法，年輕的他（比現在的我年輕呢！）二話不說，也沒問我準備好了沒，就帶著我往萬老師的研究室裡面衝。

第一眼看見萬老師，她身邊包圍著好多的學生，每個人都在問萬老師問題，而有著一頭俐落短髮的老師，正和顏悅色地回答著學生的問題，交代著助教該注意的事項。我在旁邊靜靜看著，心裡艷羨：哇！這老師，好有風格，好有味道，又好，好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知性魅力，重點是，光是站在老師身邊，就好舒服，覺得原本緊張的呼吸都平順了下來。

等到老師處理完學生的事情，聽了秘書長對我的簡單介紹，站了起來，老師看進我的眼底，停了一下之後，拍了拍我的肩，握住了我的手：「妹妹，這個族群真的需要幫忙！就去做吧！老師對這個族群還不熟悉，不過如果妳有需要老師的協助，儘管來找我，老師會盡量幫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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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眼，十多年過去。這十多年來，在幾次的研討會中看見老師，跟老師打了招呼之後，總會換來老師親切的問候：「妹妹，最近過得好嗎？」不管是不是真的過得好，聽見老師的問候的那個當下，都是舒服的。儘管，老師，總是不記得我的名字，但也總是記得我是誰，說得出我的學校，以及研究的課題。

這次，得知老師要來演講，早早就把那天空下來，為的，就是好好地讓自己再次當個學生，讓老師好好『惜惜』！另外，也想找機會表達對老師放下教授身段，回頭來當一線社工的敬意。

不過，在老師的課堂裡，我早已經忘了要表達敬意這件事情了，因為，被疼惜到完全忘記了或許該回過頭幫老師呼呼這件事。還好一開始，一看到老師，就趕緊把名片遞上（或許下意識知道，一聽課，就會忘記一些世俗間需要有的互動），然後，就靜靜退在一旁，因為我知道，有些事情，需要時間，有些記憶，需要浮現……

在課堂裡，老師的殷殷叮囑像柔柔的撫觸，把深藏在心裡頭的熊熊熱情再度引出。回台灣的這些年，為了累積到實習時數，自己混跡在一群諮商師跟心理師中間做著伴侶與家族治療的工作，當不知情的工作人員介紹我是心理師時，我總是不厭其煩地更正，我是社工師，做伴侶與家族治療的社工師。不過，從來也沒有人真的去問過我那中間的差別，因為，反正我們都是在做所謂的『諮商』工作，都是助人專業的一部分。

只是，當有些機構對我總是用著比其他諮商師多的時間來陪伴個案有著質疑與否定的時候，老實說，我是受傷的。真的，很傷！那種感覺像是，我情真意切地付出我的真心，卻換回『妳有什麼企圖』的疑懼時那種無以名狀的委曲與憤怒。再講白一點，就是那種真心換絕情的情何以堪。

而老師，在課堂上，用著簡單的話語，不斷地提點著我：

個案是誰？

是我服務的對象，而不是機構本身。我知道自己在對個案做些什麼，我服務的衷旨與目的不是在讓機構方便行事，也不是提升個案服務量在績效上呈現什麼樣的亮眼數字，而是提供優質的處遇給我的個案，讓他們可以長出自己的力量去面對生命的挑戰。儘管，很現實的是，機構，往往才是付錢的老大。因此到底怎麼在提供優質服務與符合機構期待之間拿捏，我還在學習。

何時結案？

通常當個案家庭狀況穩定了些，經過了一段追蹤已經可以確認個案的力量開始長出來之後，我才會完全結案，而這也是讓有些機構質疑我的地方：拖著不結案是在幹嘛？可，這是我社工師的訓練使然呀！因為並不是每個個案都有個管社工看著他們，能夠適時提供適切的服務。甚至某些機構大部分的個案，他們只能自己面對生命中的難題，就算他們期待能有社工介入，也都還達不到社工的介入標準！

而且不只一個老師提醒著，我們提供的服務，對很多個案來說，可能是他們這輩子中第一次，甚至也可能是唯一一次的服務。如果，我們沒有謹慎地去思考每一次會談的環節，沒有在進入結案階段時思前想後地去關照到在沒有我們陪伴的日子裡他們可能會面臨的困難與挑戰，然後就草草結案，或許，當個案離開會談室之後，就有可能發生讓我們自己一輩子都後悔莫及的事情：像是，兒虐案的悲劇，像是，家暴案的慘狀。那就算是老天保佑，這些事情並沒有發生，草草結案的結果，也有可能導致個案到後來對接受專業助人服務產生排斥，因為，在效果還沒有鞏固下來的時候，我們就已經讓他們離開，而且，是帶著『來也沒有用』的感覺離開。這對專業的發展，也是一種反噬。

老師的演講，讓我開心地發現並不是自己放不下我的個案，而是我的專業訓練背景教導我要比一般的諮商師對於結束服務之後的結果，多一點的考量與謹慎。寧願，多陪著走一段路，也不願意在急切的放手之後，看他們跌倒。因為不是所有的個案，都能有社工扶著。而我，何其有幸，是那個在不容易的狀況下，他們還願意給我機會陪伴他們一起成長，而且可以幫他們多連結一些相關資源的社工師！

社工的訓練，或許，並不只是一種職業的訓練。走過這麼許多年，走到了當初跟老師初相見時老師的年紀，自己漸漸有種體會，社工的訓練，是一種，對人的態度的訓練。我們怎麼看待一個人，怎麼看待這個人會面臨的生命議題與挑戰？

萬老師說，倫理的議題，是我們怎麼去看到我們自己的議題。我們，怎麼看人，有沒有秉持著那樣一顆相信人的力量的真心，真誠以對？

關於老師離開教職進入第一線工作的報導，請參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