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1004


　　最近，身邊發生了許多的事情，讓我不停地思考著，愛，到底是個什麼樣的東西？什麼是愛？愛又是什麼？一些似是而非的觀點，讓我這個婚姻治療師，一時之間，喪失了言語的能力。

　　上個星期，坐在鏡子後面觀察一對即將分手的客人。這是個分開來做的會談，目的是要了解分手後雙方的認知與期待。我們戲稱這種治療叫做離婚治療（Divorce Therapy）。別懷疑，我們不只做婚姻與家族治療，我們還會做分手與離婚治療，當然，還有婚前諮商以及個別治療的啦！所以換句話說，從聽得懂我們講的話開始，這一輩遇到的所有可能問題，只要跟家庭扯上一點點邊的，來找我們聊一聊，準沒錯！那，呵，誰能不跟家庭扯上邊哪？所以囉，搞不清楚自己未來想幹嘛，又喜歡聽人家的八卦，然後可以憋得住不講出去的，考慮一下轉行吧！不過先說在前頭喔，沒人跟你說這一行好轉，也沒有人保證你要轉過來人家一定讓你來，Okay？

　　言歸正傳，坐在鏡子後面的我，聽著治療師跟客人的對談，聽著聽著，渾身毛骨悚然。她確定自己要離開他了，而且也覺得自己跟他說得很清楚，並且發現這次他竟然十分平靜，完全沒有以前的暴跳如雷（他有對她施暴的前科）。一方面她覺得十分地訝異，雖然暗自慶幸他沒有對她拳腳相向，但另一方面，她也暗暗擔心他是否仍在狀況外，所以沒有發作？於是，她請求治療師繼續提供一段時間的couple therapy，藉此讓他清楚了解她的意向，也提供一個安全的地方讓他們兩個人可以有溝通的機會。因為在家裡，他們幾乎無法好好說話的。

　　鏡子後面的我們，屏氣凝神，聽起來，狀況不太樂觀呢！當他高大魁武的他，面無表情地踏入治療室之後，我自己暗暗倒抽了一口寒氣，哇！還好，這不是我的客人呢！不然我一定手腳發軟，這是一個超級man的男人，讓人望而生畏。

　　當治療師一步步地引導著他，想要了解當他知道她想分手之後他的感覺到底是什麼，怎麼問，他都沒有說出自己的感覺，他只重複著說，「我知道她想要分手啊！不過我們分分合合那麼多次了，我不覺得這次有什麼差別，所以，沒什麼太大的感覺呀！」

　　看著招才貓的眉頭深鎖，我自己在心裡頭也隱隱地感到不妥。如果，他沒意識到這次的分手是真的，如果他沒有準備好面對分手之後的狀況，如果他還以為分手之後還有機會重新在一起，但實際上她卻已經下定決心離開這個男人，那當他知道之後，會有什麼反應？當他發現他真的失去了她以後，他會做出什麼舉措？難怪她希望治療師協助她把這一切說清楚，因為她不敢自己去面對……

　　鏡子那一頭的治療師，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抹了一把臉，對著他說，「你等我一下，我得出去讓腦筋清楚一下，麻煩你在這邊等我一下……」是的，我們被允許這樣做的。當我們困在治療情境中的時候，我們被允許離開治療室，到外頭想一想怎麼繼續下去，或許去翻書（臨陣磨槍嘛），或許跑到鏡子後面跟在鏡子後面觀察的同儕討論，或者，如果督導也在，就到鏡子後面來讓督導面授機宜一番。

　　當治療師的臉出現在布幕後面的時候，招才貓要治療師聯絡受暴婦女收容所，並且要另一個對她做個別治療的治療師替她重新溫習她的安全計劃，另外，竭力建議他來做個別治療，處理他的情緒問題（他並不知道該怎樣表達自己的情緒，最常呈現的方式就是盛怒，其實，裡頭的許多悲傷，許多感受到被拒絕的感受，他都不知道怎樣讓它發洩出來），並且，明白地告訴他，這次是couple therapy的最後一次，他如果有什麼樣的問題，像是離婚之後的一些瑣事，希望他可以提出來討論，可以在這次做個結束。招才貓解釋說，因為已經決定分手，couple therapy，原本就沒有繼續的必要。加上他們之間的暴力防治，不該是由治療師來承擔，他們雙方經過了一年多來的治療，應該已經有了足夠的能力去防止暴力的再度發生，她不希望這樣的責任是落在治療師的身上。

　　於是，當治療師再回到治療室，告訴了他這是他們最後一次的治療之後，問他有沒有什麼想要問的問題或是看法，他，想了一想，說，「我們終究還是會在一起的，我知道我們分不開的！」在鏡子後面的空氣瞬間凝結，我們都不約而同的一陣哆嗦……只見，治療師的胸腹快速起伏了一次，然後她放慢語氣，儘量輕鬆地問，「為什麼你會覺得你們還會在一起？」

　　他面無表情地喃喃說著「因為我們分分合合那麼多次了，這是我們的模式，而且，我愛她……我們離不開彼此的……」
　　
　　顫抖著身體提早離開觀察室，為了趕赴下一場的課程。回家之後，我不停地想，愛情，到底是個什麼東西，為什麼，有人就可以這樣決然地說，我們分不開的，因為，我愛她！那如果她執意要走呢？那那樣的分不開，會演變成什麼樣的狀況？

　　然後，我想到了我媽媽之前勸我的一句話，她說，「女孩子的反應總是比較慢的，當人家一開始追妳的時候，妳不會有感覺的啦！等到慢慢的，妳就會發現，啊，這個人也滿可愛的，所以漸漸地妳就會喜歡他，愛上他了，所以，不要一開始就拒絕得太快……」嗄？嗯！喔！好！但是，等一下，讓我想想！這樣的陳述的背後，其實有著一種假設，那種愛，我不能說不是愛，我只能說那是一種交換。因為人家愛我，所以我也得要愛人家，換言之，我愛妳的話，妳就不可以不愛我……所以，分不開的！因為我愛她，所以，她也要愛我！不然……不然的後面，是我渾身的顫慄。

　　愛上了，不可以只是愛上了嗎？沒有原因，毋須交換。我愛你，因為，我愛上了你，愛上你這個人，愛上了你的人格特質，愛上了……就是愛上了，不是因為你對我好，不是因為你愛我，就是，簡單卻又難以解釋的，愛上了……

　　然後跟另一個朋友討論了一部電影，透過了電影的討論，發現到他的觀點與我截然不同。他說：「愛情這東西只能獨有，它是拒絕分享的！」彷彿，可以分享著的愛情，就不再是愛情了，於是，世間，不會有那種為了妳的幸福，所以我願意在一旁默默守候的可能；於是，我的客人在她同志友人前面假裝了十多年的無所謂，也只是電影裡頭的橋段，儘管，這樣的感情確確實實地折磨著，也幸福著我的客人。

　　之後，在另一個場合，又有一個朋友提到，世界，有著唯一的真理，我們只要遵循著真理行事，就不會有問題，所以，我們要用科學找出那個真理！

　　搖搖頭，我問他，什麼是真理呢？他說，不知道，但一定有。我再問他，假設有好了，你怎麼那麼確定我看到的真理跟你看到的真理是同一個真理呢？我們的成長背景那樣的不同，我對真理的認知，和你對真理的認知，真的那麼一樣嗎？假設我們說「以德為本」是世界上唯一的真理，那，你所認為的德，和我所了解的德，是一樣的嗎？你所從事的你以為的德，難道就必然是我所認定的德嗎？他，標榜著科學的腦袋，或許從來沒想過社會是沒有辦法用一套公式來解釋的，所以當場瞠目結舌。

　　另一個深受到科學訓練的朋友就說了，「我不同意妳的說法！妳試圖告訴我們的是十年前的後現代理論，但是，那是十年前的理論了（暗示我那已經過時了），科學，仍然可以證明一些東西的，科學，仍是找尋真理的唯一管道……」

　　嗯，好，你可以不同意我的看法，可以假設我過時了，但是對不起，我對真理的認定，和你對真理的認定，確確實實地，不一樣！你的科學，對我來說，從來就沒有你們自己想的那樣科學！也無法證明著所有的事情！其實，當時，我只是笑了一笑閉上了嘴，他的不同意，仍然無法改變我們對同一件事情觀察角度不同的不同解釋的這個現象。有點拗口喔，讓我這樣說吧！他可以不同意我，但是在他不同意的同時，已經說明了，那個不同意的存在，那個我們對所謂的真理的不同意見是確實存在的。

　　隱約抓到我要表達的意思了嗎？

　　如果，我們對愛情的觀點，還是相信那是獨占的，無法分享的，加上用交換的態度來看待愛情的施與受，而且，以為這是唯一的真理，大家都是這樣的以為的，那，會產生什麼樣的狀況？我愛你，所以你也要愛我，因為我付出我的愛，所以要有對等的回報！然後，你只能愛我，不可以愛別人，因為愛情是獨占的，不能分享！大家都是這樣的，你不可以不這樣！那，那，會有什麼事情發生？

　　或許我太簡化了這中間的關係，但是，相不相信，有許多的人就是這樣相信著這是愛情的唯一出路，如果一方要走，不行，因為我還沒說我們玩完了！我還愛著妳，所以妳不能走，妳執意要走，那妳就是拒絕我！妳怎麼可以拒絕了我？我有什麼不好？我對妳那麼好！妳還要怎樣……後面的結果，自己去想像，我不想再說下去了……

　　能不能，只是不適合，所以分手？沒有因為誰配不上誰的問題；可不可以，只是因為相處不來，所以笑著說再見，謝謝你這段時間的陪伴？不用在乎誰為誰犧牲什麼的比較。分手，不一定要有對錯，不一定把它當作一種拒絕。當我們將分手外化到我們自身之外，是不是，可以比較容易一點？當我們，把分手當作是一種試吃（或試用期）結束後的了然於心，是不是可以愉快一些？謝謝！這口味很特別（這產品很新奇），但是，我不喜歡呢！不喜歡，好不好就說明了一切？無須貶抑，更不用怒目相向！

　　一直記得一件讓我到現在每每想起，心裡頭都甜滋滋的一件事。

　　幾年前的某一天，在辦公室裡面被公文壓得幾乎喘不過氣來，在十七吋的電腦螢幕前對著左鄰右舍的同事們吆喝，問她們有沒有聽過莫文蔚的一首歌，「愛我的請舉手」？沒有人回應我，因為大家都盯著電腦螢幕搖頭（想像一下那可憐的公務人員唄）。因為沒人回應，所以我就自顧自地小聲地唱了起來，「愛我的請舉手，愛我的請你點點頭，愛我的請舉起左手，我愛的請舉右手，喔喔，愛我的說出口，愛我的請你說出口，愛我就請說Wo Ho……」然後，我聽到了不遠的前面的座位上傳來了一聲，Wo Ho，偏過頭，繞過電腦螢幕，看到了一隻高舉的左手以及一顆不停上下晃動的腦袋……

　　幾乎奪眶的淚，含在眼中，說了聲他聽得到的「謝謝」。然後，看到他鬆下了左手臂（為了喚起記憶，前面幾句我反覆唱了幾次，誰知道他的手臂在那裡舉了多久），和微微地頷首。那是一種被肯定的幸福。我也知道，他給我的一隻手臂，其實遠遠少於他給他現在的老婆，當時的女朋友的肯定，但是，那一隻手臂，不管對他有著什麼樣的意義，舉手之勞，或是日行一善，對我來說，那其實就夠了！知道在這世界上，我並不孤單，有人，正用著不同形式的愛，愛著我，支持著我，而我，也在能力所及之下，給著我的愛，愛著我所愛的人，誰說，愛情，是獨占的呢？

　　舉起左手的人，請讓我知道你們在哪裡，讓我好好謝謝你們！^_^

　　舉起右手的人，就讓你的右手永遠舉在你的心裡頭吧！只要相信你們相信的，就毋須來跟我求證了吧！這世界，原本就是各自表述的毫無絕對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