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3-03 20:00:34尚未設定

[小電影主義]不恐怖的例外--「四季奇譚」裡的三部電影

不恐怖的例外--「四季奇譚」裡的三部電影  文‧侯季然
 


大體而言,越好的小說,越容易被改編成爛電影;相反的,庸俗的小說,改編成電影,卻常出現經典之作。若要用這條定理去檢驗史蒂芬金小說改編的電影,我們馬上會面臨一個難題:史蒂芬金的小說到底算爛還是算好呢?

依照目前改編史蒂芬金小說的眾多電影及電視劇來看,史蒂芬金的小說應該是好小說,因為那些影視作品大多蠻爛的,不只無能將小說裡透露出來的陰暗邪惡氣氛轉化為影像,書裡描寫的鬼怪一旦變成特殊化妝的血漿黏液,看起來就很廉價可笑,再加上劇本經常省略小說裡鉅細靡遺的細節描繪,以致於人物與敘事發展都顯得很空泛,很不合理。當恐怖與現實生活脫節,也就失去了說服人的力量,再有更多嚇人的模型也無法勾起觀眾心底最深層的恐懼。

但是,如果我們把「爛小說≒好電影」這條定理的驗證範圍縮小到「四季奇譚」裡分別被改編出來的三部劇情長片,卻又發現,原來史蒂芬金的小說是爛小說?因為這三部電影皆稱得上出色,而且各自在影像裡自給自足,不因文字的精彩而顯得失色。同一本書裡好電影出現的機率這麼高,原著怎麼有可能是好小說呢?(看看張愛玲的小說可有改編成任何一部好電影?)

按照時間順序,「四季奇譚」裡最早被搬上銀幕的小說是「無邪的秋」,在1986年被著名家庭喜劇導演勞柏雷納(Rob Reiner)搬上銀幕。電影標題捨棄小說原名「屍體」(Body),改用一首50年代老歌的歌名《站在我這邊》(Stand by Me),作為名稱及貫穿全片的精神意旨,從「屍體」變成《站在我這邊》,其實已經點出了電影有別於原著的關懷方向。這個回憶四個童年死黨在青春期的前夕,出發尋找一個失蹤小孩屍體的故事,小說裡著重的是四個角色偏向陰暗的心靈描寫及旅途中經歷的陰森氛圍,史蒂芬金以他一貫鉅細靡遺的筆法,把這趟冒險之旅鋪陳為這四個少年日後灰暗成年生活的序曲。被尋找的屍體像是一個象徵,象徵這四個少年即將要面對的成年生活,因此,所有的驚險與追尋,都隱隱透著不祥的預兆。雖然通篇未曾出現任何超現實的恐怖事件,卻已經讓人背脊發涼。

但是電影《站在我這邊》幾乎是與原著相反的,朝向甜美中帶著苦澀的成長電影方向去。電影沒有對原著做任何大的更改,在結構上也沿用了小說的第一人稱敘事框架,只是原著裡陰暗世界的序曲,在電影裡卻成了青春與友誼無限美好的尾聲。

導演將自己的童年經歷投射在故事敘述者戈弟身上,從敏感纖細的戈弟口中,帶出其他三個角色:開朗成熟的克里斯、怪異倔強的泰迪與憨直膽怯的維恩。這四個少年,各自有著因成長創傷形塑的獨特個性,四種性格彼此對照、互補,在短短兩天的旅途中,相繼吐露深藏的創傷,並在目睹屍體的旅程終點時一瞬長大。《站在我這邊》最動人的,不是來自於小說情節,而更是影像與表演。四個主要演員自然可信的演出(其中包括光芒四射的早夭巨星瑞凡費尼克斯(River Phoenix)初次擔任主角的銀幕演出),輔以優美詩意的攝影風格,無需言語,已經把天真、幻滅、死亡與回憶的美好等影片的主題說明清楚。當大塊風景角落處,四個渺小的身影輕輕走過、透過葉隙的陽光,在男孩的髮與肩上灑上一層金,這些意境幽深的鏡頭,使得《站在我這邊》成為優秀的電影,而非史蒂芬金文字的附庸。

同樣的,1995年的《刺激1995》(The Shawshank Redemption)也是藉由表演與影像,走出屬於電影的神采。這部改編自「願春常在」的電影,由作品量少而精的法蘭克達拉邦(Frank Darabont)執導,曾獲得奧斯卡獎七項提名,並被IMDB評分為史上第二名的好電影(僅次於《教父》),是觀眾心目中最好的史蒂芬金小說改編電影。《刺激1995》的成功不只得力於原著小說峰迴路轉的逃獄情節,而更在兩位主要演員,提姆羅賓斯(Tim Robbins)與摩根費利曼(Morgan Freeman)的精彩演出。

與《站在我這邊》裡四位童星的自然寫意恰恰相反,《刺激1995》的演員表現,走的都是內斂而精準的學院風格。提姆羅賓斯飾演被冤枉入獄的銀行家安迪,從一開始的安靜寡言,走向中段在監獄中自立的優雅自信,乃至後段被斬斷希望的激情與瘋狂,表演的層次分明,卻又渾然一體,極具爆發力。反觀冷眼旁觀的老囚犯摩根費利曼,則像是老練的捕手,將提姆羅賓斯不斷投出的驚奇變化球,吸納並詮釋成影片整體希望傳達的意旨:人究竟能不能堅持信念,不受環境影響,甚至逆轉命運?《刺激1995》呈現監獄生活的殘酷,也同時呈現人被環境制約的無奈。當一關數十年的老囚一旦獲釋,卻反而在自由的生活裡選擇自殺;當安迪將莫札特歌劇「費加洛婚禮」的樂聲透過廣播傳到監獄的每個角落,封閉的心靈一瞬間獲得釋放,關於信念與命運的辯證,頓時將電影的境界,從曲折意外的逃獄「傳奇」化為與命運及環境對抗的人生「寓言」。雖然電影忠實呈現小說的情節,但是影像直接而訴諸感性的渲染力,卻將故事的潛力發揮至極致。

最近一部改編自「四季奇譚」的電影,是1998年的《誰在跟我玩遊戲?》(Apt Pupil),由以《刺激驚爆點》(The Usual Suspects)技驚影壇的新銳導演布萊恩辛格(Bryan Singer)執導。原著「腐敗的夏」,描寫十六歲的中學生陶德發現隱姓埋名的納粹戰犯杜山德竟與自己一同生活在小鎮上,在與杜山德交手的過程中,陶德從佔有優勢的勒索者,一步步淪為邪惡心靈的奴隸。小說著重於老人與少年之間權力關係的微妙變化,少年從純真走向邪惡的過程,同時也是老人頹敗之軀得以重拾活力的關鍵。相較於小說的長篇鋪陳,電影少了很多細膩的心裡轉折,不僅因為簡化了情節,也是因為飾演少年的布萊德瑞佛洛(Brad Renfro)與飾演老人的伊恩麥克連(Ian McKellen)演技實力太懸殊,擦不出旗鼓相當的火花。

但是這並不表示《誰在跟我玩遊戲?》毫無可觀之處。導演有意的更動了小說裡一些情節,譬如小說中老人主動將流浪漢引誘至家中虐殺,在電影裡則成了流浪漢自願提供性服務以交換食物,才被老人帶至家中殺害;又如小說中識破少年秘密的輔導老師,在電影中則被少年威脅將誣告他性騷擾自己來阻止老師報警。再加上導演在片中大量凝視布萊德瑞佛洛俊美臉孔及青春裸體的特寫,對照伊恩麥克連衰老中帶點邪氣的表演風格,竟使得《誰在跟我玩遊戲?》出現了史蒂芬金小說從未涉及的男同性戀意涵。

《誰在跟我玩遊戲?》雖然因為兩位演員的配合問題,在劇本情節中的人性角力上失去力道,卻也因為將這兩位演員各自的特質並置,意外開拓出在劇本及情節以外的奇特效果。在眾多史蒂芬金小說改編電影裡,另闢蹊徑。而導演這種挑出原著裡隱而未現的曖昧加以擴大,使得影像的意涵涵蓋更廣的手法,也在他後來執導的《X戰警》(X-Men)中進一步發揮到淋漓盡致。

連續三部傑出的改編電影光環下,「四季奇譚」真恐有被沒讀過小說的觀眾歸類成爛小說的危機。然而,實際上「四季奇譚」卻可能是史蒂芬金至今最好的小說作品。追究「四季奇譚」成功的原因,或許就在於小說家有意節制渲染超現實的恐怖情節,將其轉為可信且細膩的人性考察,才使得電影有更多的想像空間,在影像與表演的領域裡添加獨特的詮釋,成就電影的魅力。小說裡陰暗、細節、充滿辯證的思考,原本就和電影浪漫直觀的媒介特性大相逕庭,而「四季奇譚」裡的的三部電影,正說明了改編的成功秘訣,不在於對文字亦步亦趨,反而必須找到唯有在影像裡才能成立的解讀方式。

凡有規則,必有例外。「四季奇譚」不但是史蒂芬金小說裡不恐怖的例外,更是小說改編電影中難得雙贏的經典示範。

※編按:「四季奇譚」小說由遠流出版社重新發行,詳情請見http://www.ylib.com/hotsale/dif_seasons/


2005/03/03第194期小電影主義電子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