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10-08 22:00:33尚未設定

[自由副刊]權力的反動 情慾的彈奏~~記艾芙烈.葉利尼克

權力的反動 情慾的彈奏
2004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 頌辭:她小說與劇作裡如音樂般跌宕錯綜的音聲對話,
以深刻的語言強度揭露了荒謬的社會陳規及其宰制力道。


繼一九九六年波蘭詩人辛波絲卡後,諾貝爾文學獎已多年未由女性作家榮獲,相關預測亦耳語不歇。今年,終由奧地利籍女作家艾芙烈.葉利尼克(Elfriede Jelinek, 1946-)掄下桂冠。以《鋼琴教師》聞名於世的艾芙烈,不惟透過幾部具爭議性的作品,展露其批判社會的力道;亦寫詩的她在語言經營上亦極富音樂性。繁複多變的作品聲調,終使其成為獨樹一幟的諾獎得主。 ──編按

暴力派女性主義
◎郭強生
 奧地利女作家艾芙烈.葉利尼克在台灣最為人知的作品是那部因電影而紅的《鋼琴教師》。當時因對這部電影感興趣,我曾對她做了功課。為什麼一個明顯反對性暴力的作品,卻以大量、過度渲染方式突顯暴力的痕跡?我懷疑是否是電影採取的觀點,抑是原著中別有用心的策略?沒想到二○○四年她竟一舉拿下世界文壇矚目的諾貝爾文學獎,我也藉此機會分享一下我對她暴力美學的觀感。
 在二○○二年匈牙利小說家卡爾特斯獲得諾貝爾文學獎時,我就曾在文章中提到:他的獲獎是歐洲對納粹大屠殺新一波反省的開始,艾芙烈.葉利尼克兩年後獲獎,在某一方面來說,仍然是這一波的餘音蕩漾。她的作品向來具有鮮明的女性主義旗幟,但是世界文學潮流似乎較缺乏對納粹暴力蹂躪後,所謂後猶太浩劫(post-Holocaust)之歐洲,他們的女性主義發展與英美女性主義的比較探討。
 簡言之,以艾芙烈.葉利尼克為例,她的女性主義所要反抗的,不只是單純的父權壓迫或肢體暴力,而更要加上法西斯主義留下來的暴行餘孽。暴力二字對於在被納粹踐踏荼毒後的德國、奧地利等地長大的一代來說,不只是修辭上的隱喻,因為暴力的痕跡依然處處可見。法西斯的蠻橫一直仍是眾人集體意識中的一道灰影,艾芙烈.葉利尼克的女性主義是在跟一種集體的暴力對抗,所以我們可以這樣說,性政治與法西斯暴力夾纏,促成了她獨特的一種策略性的暴力美學。
 從「我思故我在」,到後結構主義時代的「我痛故我在」,艾芙烈.葉利尼克將其向前更推衍了一步,成為「我病故我在」(I am sick, therefore I am. ),這句話在她的劇作《病與現代女性》(Illness and Mordern Women)中,最可見證她一貫愛反其道而行,把女主角病態、狂亂、性暴力下的行為作為打破樣板式女性呈現的策略運用。
 在《鋼琴教師》中,女主角被虐待狂的病態,從自我傷害到進色情電影院嗅聞沾過男性精液的衛生紙,都是一種反男性偷窺。也許女主角不是正面的女性楷模,但是艾芙烈.葉利尼克刻意安排讓她的性幻想不僅不能讓男性從偷窺中獲得歡愉,反而想要作嘔逃跑。這種類似以暴制暴、以毒攻毒的方式,成為她作品裡最令人深思、也最令人爭議的特色。
 所以,把她放進歷史的脈絡中,當我們以溫柔敦厚的眼光批判她作品中的低賤不潔時,不妨也要記得:暴力是一種歷史的建構,她抗爭的理由與策略也就比較清晰了。

桂冠新人,葉利尼克
你跌破眼鏡,她打破神話
◎謝志偉
 一九九九年,上世紀末,諾貝爾文學獎頒給了德國作家葛拉斯(Guenter Grass, 1927-),也不過才五年,桂冠又頒給了同為德語系國家的奧地利女作家葉利尼克(Elfriede Jelinek,1946-)這種情形的確是不多見,對某些文學觀察者來說,甚至恐怕會有跌破眼鏡之感。 然而就果看因,回溯這位生於戰後第一年、與葛拉斯同為德國畢希納文學獎(1998)得主的奧地利作家之寫作經歷,吾人可以想像,評審委員們對這位早於七○年代就開始耕耘德語文壇、逐漸嶄露頭角的女性作家展現的青睞,應可看成是對「女性書寫」在世界文壇奮戰數十年開花結果的一種認可與回應。其間,她二十年前問世的力作《鋼琴教師》獲得各國文學界之好評,拍成電影後,復相繼於二○○一年、二○○二年獲得坎城影展歐洲電影獎及德國電影獎等佳績,正是葉利尼克的文學創作抓到當代人文脈動的明證,我們也更可將之視為是西方世界裡兩百年來慘淡經營的女性主義對傳統男人主導的文學、政治、文化等世界攻堅的結果。簡言之,她打破了男人的神話。
 以Die Klavierspielerin為例,其本意為「女鋼琴家」,光就書名來看,似應列入西方「藝術家小說」之傳統來閱讀。可是打從小說一開始,女主角艾莉卡不但注定無緣亦無能躋身「鋼琴演奏家」的殿堂,且僅能屈居「鋼琴教師」的身分以餬口,從而,「崇高之藝術」與「世俗之存在」兩者間的矛盾關係根本無從開展。而既無矛盾可開展,即少辯證以登峰,易言之,不論是「個人生命體昇華於終極藝術的排山倒海」之無悔,或是「共生社會體夾帶柴米油鹽的包山包海」之有力,均非本書之主題所在。何以致之?答案是,西方文學裡之「藝術家」傳統向來不容「女人」也。
 西方文學傳統裡,藝術家乃是男性專利,孤傲靈魂,名之為「氣質」,至若身/生為女人而敢孤傲或有所堅持者,則不是被歸類為「變質」就是「惡質」,少有善終。
 綜觀葉利尼克的作品,打破文學書寫的男性傳統裡以女性為客體之神話,貫穿了她的創作思維至今。她不僅將傳統文學如童話裡的「灰姑娘」、「白雪公主」乃至後母等角色加以顛覆解構、或重新改寫並賦以新意,同時也將被在男人筆下被濫墾不止的女人身體搶奪過來,自己耕耘──女人在她筆下就從佃農身分變成了身體的自耕農。而這個自耕農在耕耘三十年之後,終於有了豐收的結果──諾貝爾文學獎。

光天化日
閱讀《鋼琴教師》
◎盧郁佳
 艾芙烈‧葉利尼克,復仇女神,骨中之釘,肉中之刺,冤屈如烈火焚城燒到世界末日。她的小說人物如此真實,以致於在她們面前,你會覺得自己不真的活著,只是個路人吧,或只是一口掛著茶包的紙杯。去年雜誌座談會上要選幾本推薦小說,一聽電影《鋼琴教師》的原著小說會出版,我立刻向所有人信口開河保證絕對讚,一定要列。其實那時只看過電影,但電影壓倒性的完美劈倒了我,那完美其來有自,清晰的執念,像蝙蝠扇開的指骨一樣支撐全局。
 果然,書比電影又好上千百倍。小說是如此飽滿,在你手中宛如活物般膨脹、抽縮,像顆心臟。望它一眼,便會被攫入日常生活血淋淋的裡層,在我們雙重世界裡較不願承認的那一面,你在那顆卑微憤怒皺縮的心臟裡被擠壓而狂叫、而叫不出來。故事講述獨身鋼琴女教師在她枯索的人生裡衝撞碰尋自由,與她同住的控制狂母親來往拉鋸拮抗;接著,漂亮男學生加進來追求她,她先是把控制關係複製了在他身上,這個過去超穩定的結構逐漸在新的氣壓下傾斜扭曲,變形崩塌。
 我驚恐注意到,這戀愛故事的感情完全可以翻譯成台灣女性散文小說的傳統,她們的婉約純美常被現實辜負,認窩似地靈巧鑽進一個反諷的結局。那些幽幽女鬼清冷飄忽的美貌忽然跟不上她們了,擺脫了自己香氣難散的殘影,《鋼琴教師》裡她們首度下地來,講述不雅的身世版本。你很可以替每個亡故的小說女主角驗屍,她們的屍體攤開來就是血淋淋的歷史,愛就是淤傷。那時我們仰慕哀而不傷、敗而不怨、欲而不貪,極力練習而不可得。如今她為我們講述其中的傷創、怨恨、貪婪,你我怎能不縱淚擁抱,痛哭失聲。
 活著可以快樂可以不快樂,卻注定是醜的。這是數學上匪夷所思的難題,如果笑起來露出兩排牙齦很醜,居然不笑也無法使你少醜一點。艾芙烈‧葉利尼克展示了女主角極力掙脫自我困境的勇氣,宿命的失敗之後,接著是,「我」堅決活在作為我的醜態之中,齜牙咧嘴反擊。即使無望,即使出了手還是狼狽難堪,我要作為我去贏得人生這場失敗當中隆重而不為人知的勝利,使自毀宛如聖經中神為子民申冤的血腥勝利。展開書頁,人世地獄之門在那裡為我們大開。放懷砍殺吧,今天我們要為葉利尼克慶祝光天化日下的勝利。

權力的動力學
何穎怡談《鋼琴教師》選書經過
專訪◎孫梓評
 長久以來,國內的觀影人口與小說閱讀人口,始終無法達到平衡。有感於此,選書企畫何穎怡、林則良等人在二○○三年策畫了一系列質感精緻的電影小說,首部推出的,便是《鋼琴教師》。這部由麥可.漢內克所導的影片曾獲坎城影展評審團大獎,電影風格冷冽安靜、震撼了許多人。然而當何穎怡閱讀過原著之後,赫然發現文字作品與影像作品呈現出殊異的風貌,小說文字綿密、如萬花筒般繽紛、目不暇給,但電影中表現出來的卻是強烈的節制。原作者艾芙烈.葉利尼克透過第一人稱敘述,述說女主角內心世界;在電影中,則直接以演員肢體去突顯自卑又自傲的性格。
 其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莫過於書中以文字探討SM(性虐待與被虐待),展現權力的動力學──所謂性欲的狀態,並非固定不動,而是透過各種方式彼此角力著。小說裡提到的女性自殘,也暗合了主角的精神狀態。
 何穎怡表示,原本希望以這套書系搭起電影和小說之間的溝通橋樑,但在小說出版之後,反應並不如預期,《鋼琴教師》首刷三千本的印量只售出了一半,在得知原著作者艾芙烈.葉利尼克得獎後,出版社打算積極爭取她的相關著作出版。

關於女性書寫
◎蔡素芬
 今年的諾貝爾文學獎如預期頒給了女性作家,成為該獎有史以來第十位女性得獎者,諾獎的女性得獎者與男性得獎者相較之下,比例懸殊,一向為人疵議,早期固然女性寫作者稀少,但也不乏箇中翹楚。後世讀者、信徒眾多的英國女作家維吉尼亞.吳爾芙,逝於一九四一年,生前並未得到諾獎的青睬,而一九三八年以描寫中國農民生活《大地》獲獎的美國女作家賽珍珠,除了該作外,沒有令人折服的作品。在女作家相對稀少的年代尚且有遺珠之憾和意外的名單,男女作家比例逐漸拉近,甚至有女性作者多於男性作者之勢的今日,仍然有意外和遺珠之憾發生。今年女性作家得獎的呼聲很高,似是眾方所期待,因距一九九三年波蘭女詩人得獎已有七年之久沒有女作家得獎,而女作家的表現不容忽視。
 女性作家在近十五年產生四位得主,算是最密集的,自女性打開受教育之門,參與社會工作爭取經濟獨立後,女作家群起,這個現象勢必影響將來諾貝爾文學獎得獎者的性別比率。這幾年熱門的女作家,如朵麗絲.萊辛、瑪格麗特.愛特伍、Assia Djebar、Alice Munro、Inger Christensen、Joyce Carol Oats的年紀大約在六、七十歲,朵麗絲.萊辛甚至已經八十五歲,在她們文學養成及矢志書寫的時代,「女作家」是一個受歧視的書寫身分,一般認為男性作家所寫的作品陽剛有內容,能關注到社會內裡底層,女性則是陰柔閨秀呢噥瑣碎。愛特伍算是這些熱門人選裡較年輕的(65歲),她都曾說,要是投身寫作之初知道作家──尤其是女作家,是怎麼回事,就?對會丟開那支漏水的藍色原子筆,或用密不通風的筆名把自己緊緊包住,不讓人認出身分來;朵麗斯.萊辛和Joyce Carol Oats都曾用男性筆名或名字縮寫避開性別的歧視眼光。可見這些女作家要在男作家當道的文壇堅持寫作,是對文字媒介一往情深,堅持藝術信仰,才能披荊斬棘通過多數男性把關的評審結構,而進入熱門名單。
 帶有歧視意味的「女作家」頭銜令許多女性創作者忿忿不平,聲明為何不是「作家」而是「女作家」,那男性要不要稱「男作家」?所以這些堅持寫作的女性作家,多數為女性發聲,抬高女性意識,在作品裡賣力的書寫女性處境及女性對社會的關懷。影響所及,後起女作家群起效尤,女性的聲音如潮浪席捲文學領域,也獲得大量女性讀者的認同。
 作家之能成為作家,首先必須是位讀者,女性讀者的大量出現,影響女性作者的產生。不管在國內或國際,女性獲重要文學獎機率之高,已經引起評論界的關懷,幾年前,國內就有重量級評論家感慨國內女作家的表現勝過男性,這意思固然彰揚女性,當然也有對傳統以來男性書寫之勢轉弱的憂心。
 女性作家得獎的比率提升,意味不在性別獲得重視,而是可以預見一個趨勢,女性書寫可以為文學發展帶來新的衝擊,女性書寫的力量在未來應會充滿爆發力。
 然而諾獎因高額獎金受到舉世重視,卻不可諱言諾獎本身有其評審結構上的文學喜好。今年如預期產生女性得獎者,瑞典幾天前的一則報導曾說「評審們應該也會聽聽輿論的意見吧」。足見,女性書寫如女性意識,一抬頭,便不容忽視。

本文轉載自2004/10/08自由時報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