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神通情人夢

「嗶──」聲從地下室響到臥房，電腦在哭泣，一遍遍重複著它僅有的，與人類相比少的可憐的詞彙；火花、黑煙在屋子四周冒出，轟隆隆的聲響顯的喇叭所能製造的音效是那麼的單薄……

「再看一遍還是很好看呢。」
老先生不熟練但是興奮的移動著滑鼠，看著螢幕上播放的老電影；老太太搬了張椅子坐在旁邊，也很高興：
「這是我們那時候一起看的第一部電影，好懷念啊！」

「那個時候我們連電腦都不知道是什麼，還很喜歡看這種電影……」
「其實現在也還是不懂啊，雖然樓上的年輕人幫我們裝了，要不是又碰到十樓那個孩子，只怕我們兩個老人家還在對這個白白的箱子發呆吧？」

老太太扶著牆慢慢起身，到客廳桌前想找出說明手冊來，翻翻找找間一個手心大小的東西「啪搭」掉在地上，老太太拾了起來，驚訝的叫著老伴：
「唉呀，這是不是那兩個孩子的東西啊？你瞧瞧，這個燈還在閃呢！」

「這東西肯定不是我們的，快點收好還人家啊！」
老先生也離開了電腦，到客廳擦著老花眼鏡，大門門鈴不偏不倚的在這時候「叮咚」了一聲，老先生趕忙過去打開門，驚訝的看著眼前充滿朝氣的年輕學生；

「早安，邦森先生，邦森太太也早喔，電腦還好用嗎？」
年輕人笑容滿面，有禮貌的向兩位老人打招呼；老夫妻忙不迭的將年輕人請進客廳：
「好用好用啊，六樓那小孩子給我們的DVD，全部都可以看，剛才我們兩個人還正在回味以前看的電影呢！」

「你聽聽，這老傢伙還會說什麼『DVD』，真是不能小看！」
老太太笑呵呵的，端了一壺冒著熱氣的花果茶，年輕人道了聲謝謝，搶著先幫兩位老人倒茶：
「不不不，邦森先生是越活越年輕，現在還會用電腦了呢！」

「那也是年輕人你教的好啊，我這麼大把年紀了才知道你們年輕人說的什麼不用錢的電影，原來是叫『下載』啊！」

邦森先生正要關上門，門口的天花板一陣劈哩啪啦、喀喀喀的聲響，老夫妻和年輕人都抬頭往那上方看，喀喀喀的聲響接上電梯門打開的聲音後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門關上所發出的輕輕「嗒」一聲，老太太無奈的笑著：
「樓上那孩子大概又惹女孩子生氣了吧？」

「他啊……唉……」
年輕人跟著苦笑，老先生這才想起什麼似的轉過頭去問：
「對了，你那朋友怎麼沒一起來，就樓上叫克里斯的那個？」

「啊，我沒有和他說耶！我只是想來看看您們電腦有沒有什麼問題而已，不是特地來打擾的啦！而且克里斯他現在可能要去慢跑了吧？」

「喔喔，這樣啊……」
邦森先生點點頭，示意老伴剛才撿起來的東西：「我們在客廳桌上發現這個哪，是不是你的或克里斯的？」

年輕人接過來一瞧，黑色的機身保養的很不錯，銀色的部分也乾淨的閃閃發亮──不像漫畫一樣還會沾上雞油呢；年輕人嘀咕著，輕輕按了幾個按鍵，露出滿意的微笑：
「這個是克里斯的手機，那個糊塗傢伙不管什麼東西都是走到哪掉到哪；我拿上去還他就好了，說不定他自己還不知道手機已經掉了呢！」

「真是，年輕人這麼粗心可不行，我們老人家那倒是沒辦法；今天約好要和頂樓那些人們去打太極拳，沒想到卻看起神通情人夢了，哈哈哈！」

邦森先生爽朗的笑著，毛茸茸的大手拍了拍年輕人的肩頭；邦森太太則獻寶似的拿出一疊五顏六色的光碟盒子鋪在客廳桌上，拉著年輕人湊過來看：
「你瞧瞧、瞧瞧，這些都是六樓那小孩和他媽媽整理好的，不要的東西、那小孩子可愛的緊，問我們需不需要這些東西，他年紀這麼小就知道這些舊東西適合我們這些舊人啊，呵呵呵；你們年輕人不知道對這有沒有興趣，你看看有沒有喜歡的，拿回去看看吧，老電影很多很不錯的哪！」

「哇……這麼多……」年輕人愣愣的看著一大堆顏色斑駁的盒子，老先生顯得很得意：「這都是我們年輕時的約會時光啊，小伙子大概還體會不了吧？」

「真是羨慕呢，我以後叫克里斯來瞧瞧，他真的需要增加一點氣質……」

「六樓那個媽媽也是這樣跟她兒子說的呢！我看那小孩那麼愛看書，沒問題啦！」
邦森太太顯得很高興，還伸手比著那小男孩抱著書的模樣，逗得年輕人笑起來：
「哈哈，那就好！米亞還一直擔心那個媽媽會想不開跳樓呢……」

「啊？」
老夫婦很驚訝，年輕人突然發現說了不恰當的話，連忙搖手：
「呃，不是不是……只是聊聊天而已……因為那個媽媽一個人……又要帶小孩又要工作……官司好像也還沒打完……所以……米亞才會擔心……只是說說而已啦！」

「嗯……這個倒是真的，我常常看到她都很累的樣子，她先生實在是……」

「幸好那位太太有個那麼可愛的孩子，這個心我們就別擔了；別紅嘴白牙的討論誰要跳樓什麼的，多不吉利哪！」
邦森先生揮揮手，中止這個話題，轉身指著桌上那堆五顏六色的盒子：
「挑一點回去看吧，年輕人，最喜歡哪一部啊？」

「這麼多……很難挑啊！我想……我和邦森先生一樣，最喜歡『神通情人夢』！」

「真有眼光！」邦森先生一聽更高興了，大手拉著年輕人到電腦前看已經停住的視窗：「那個時候我跟老伴都還在猜，有一個電腦情人是什麼感覺呢！」

「聽說現在連電腦小孩都有了……」
老太太想起什麼似的嘆了嘆氣，老先生趕忙安慰老伴，年輕人微微一笑：
「嗯，既然邦森先生跟太太用起電腦沒什麼問題，那我就先回去囉，不打擾兩位看電影啦！我順便去把手機還給克里斯……先打打看看他在不在家好了。」

年輕人不等老夫婦挽留，拿起黑色的手機按下剛才找到的號碼；手機嘟嚕嚕響了幾聲之後就突然斷掉了；年輕人苦笑了一下，把手機收進衣服口袋，老太太好奇的問：
「打通了嗎？請他也下來玩吧？」

「不，被取消掉了……她可能不想接電話吧，我還是先回去好了。」

「這樣啊，不再待一會嗎……我老伴滷了一大盤雞爪……可惜沒剩哪……」
邦森先生很惋惜的跟著年輕人一塊站起來，走到門口，邦森太太也跟著起身，不過是拐進廚房想找找有什麼東西可以給年輕人帶回去，一不小心踢到了電腦的電源，背對著她的年輕人全身震了一下，老太太顯得很緊張：
「它……它黑掉了……怎、怎麼辦……」

「這個，插回去就好了，呼，嚇我一跳。」
轉過頭來的年輕人一看只是插頭掉落，不禁失笑，下意識的拍拍額頭，蹲下來幫忙把插頭插回去；老先生在門口看著他穿鞋，很捨不得他走似的又開口問：
「我們明天還打算要看星際大戰和法櫃奇兵呢，一天看它五部！年輕人一塊來吧？」

「哇啊……真可惜……我沒有辦法耶……找克里斯下來看吧？」

「唉呀，這麼忙啊，一起看嘛！」
老太太也加入邀約，年輕人很難為情的笑著：
「真的沒有辦法啊……很抱歉呢……」

「為什麼呢？」
「因為……我今天早上已經死了啊……」

「啊？」
老夫妻一陣錯愕，瞪著穿好鞋子的年輕人；年輕人看到他們愣住的樣子，雖然知道不禮貌但還是忍不住笑出來，小孩子般天真爛漫的笑容：
「今天的午報上會寫喔，六點零三分的時候，我從十樓掉下來了。」



七‧早安‧墜落

伊凡一身輕快，走進電梯間；同樣在等電梯的，還有好幾位住在最頂幾樓，常常一大早就相約打太極，跳土風舞，甚至是爬山的老先生老太太們，他們親切的向伊凡道早安，伊凡也很有禮貌的向他們打招呼；美麗的早晨顯然使這些老人們心情非常愉快，在等電梯的時候你一句我一句聊的好不開心：
「假日天這種時候竟然有年輕人呢！」

「哇……你在這電梯裡一站，更顯的我們老啦！」
「就是說嘛，小伙子這麼早起啊？」

「早睡早起精神好嘛，而且我們這邊大家都這麼早起，我怎麼可以睡懶覺呢。」

比老鄰居們要高出許多的伊凡，笑著回答問他話的老太太；老太太手裡還拎著一個澆花壺和沾著土的鏟子，心情看起來也很不錯，笑呵呵的聊著天：
「說的也是；我們這一棟啊，住的都是些好人呢！」

「可不是嗎，昨天七樓那小孩子跟媽媽一起烤了個奇怪的蒼蠅蛋糕，還拿上來請我們；那小孩一直嚷嚷蒼蠅是他做的，真是可愛極了！」
「那小孩子看到我都會說『爺爺好』耶！」

「聽說那孩子還很愛看書？那媽媽真是幸運有這麼乖的孩子！」
「四樓那個愛運動的年輕人別看他常常帶女孩子回家，他對老人可是好得不得了，聽說他要去幫邦森夫婦們搬電腦，真是好孩子啊！」

「哈哈，我每次看到他都會對他手上的漫畫書唸上幾句，他可能不太喜歡我吧？」
「可惜今天邦森他們沒來，沒看到那場好戲真是可惜！」

「我看他們八成在看什麼老電影吧？」
「唉呀，有機會，還是有機會的！」

一群人進了電梯，才發動沒多久的電梯一下子湧進了溫暖的空氣，伊凡輕輕躲到角落，讓旁邊的老太太可以扶著把手；電梯上方的數子一個一個跳著，老人們仍興致高昂的聊著天：
「八樓那女孩子平常不太理人，不過她看到我都會微笑打招呼，很乖巧呢！」

「不過我常常看到她抱著一堆錄影帶……該提醒她一下小心近視才行……」
「那小女孩將來會是個美人哦，那個誰不是有個差不多大的孫子嗎，讓他來住九樓算了，反正空著嘛！」

「哈哈哈，這倒是可以去建議一下，就怕七樓那小姐要不高興了。」
「那也是沒辦法的事情……我看那位小姐就是那麼喜歡安靜才會三更半夜不睡覺的吧？我常常在很晚的時候看到她的燈還亮著呢，這樣子身體會不好吧……」

「別這樣，人家寫文章的，喜歡安靜也沒什麼不對啊。」
「那小姐年紀也不大，聽說又會英文又會法文，很了不起哪！」

「我一直想找她在我買的書上簽名呢！」
「好主意啊，哈哈哈！」

電梯停在十樓，老人們紛紛讓出空位給伊凡通過，伊凡笑著向大家說了聲再見，站在電梯門口向這些老鄰居們揮手，直到電梯門緩緩闔上，向上升起，他仍目送著電梯上方發著光的數字繼續往上跳；伊凡掏出鑰匙進了家門，滿屋子吹著的風提醒了他落地窗忘了關上，他信步走到窗前，從十樓的窗口眺望天空，又望向地面──這棟大樓蓋成沒多久，下面只住了五戶──想到這裡伊凡微微的笑了；

一樓是大廳，二樓空著；
三樓住著一對老夫婦，想用電腦回味從前的時光；
四樓是他的好同學，天天打球運動把馬子，漫畫是最愛的靜態休閒；
五樓的住戶總覺得這地方不乾淨，搬走了；
六樓住著單親媽媽和她的兒子，總是看一些超齡讀物；
七樓是一位單身小姐，翻譯工作害的她不停的熬夜；
八樓住的是一位漂亮女孩，為了排遣失戀的情緒猛看亂七八糟的怪電影；
九樓是空著的，十樓是我。

所有的故事都可以用文字，用影像，用聲音、用圖畫去紀錄成各式各樣的物體：小說、漫畫、電影，或者是打著字的薄薄的稿紙、溫柔的語調說著唱著的歌，當然還有很多很多其他的東西；而在故事之外捧著這些物體欣賞著的觀眾，是真正脫離時間與空間，脫離一切法則的角色。

對故事裡的人物而言，作者就是神，是理所當然的造物主，而觀眾，則可以是任何東西。

我到底是什麼？

伊凡推開整個落地窗，站到陽台上去，早晨的空氣讓他感到神清氣爽；

在他們的故事裡，我可以是俊美的吸血鬼，是熟知慾望的撒旦，甚至是惡臭薰天的蒼蠅王，是善惡不明的魔鬼與天使，或根本是人造的、不存在的電腦或幽靈；當然我也可以是很普通的愛看書的學生、打工賺點外快有著暗戀對象的男孩、唸故事給鄰居小弟弟聽的大哥哥、或是偶爾幫幫老人家忙的年輕人──但是我到底是什麼呢？

一樓的假山景觀有一池漂亮的人工池塘，管理員堅持不養魚的結果，是水面既清澈又平靜，白天可以映照綠樹的吹拂，晚上可以反射絢麗的燈光；伊凡眨眨眼；可惜沒辦法從這裡攪渾那一池水。

是的，攪渾它。

當時間被認明，當空間被確定，我要做的就是混亂。

混亂，多麼甜美的字眼。


伊凡張開雙手，向下墜落。

去和大家說聲早安吧！

這個念頭在他心裡盤桓著，十樓的陽台飛離了一個黑影，迅速向地面逼近；
當時是清晨六點零三分。

早安，伊凡；
早安，在看這故事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