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蒼蠅王

「羅傑把木棍的兩頭都削尖了！」臉上塗滿泥巴的孩子大叫，沒命似的奔逃向原本不屬於他們的陣營；雷夫張著嘴，無聲的在嘴裡重覆著他無法理解的句子：羅傑把木棍的兩頭都削尖了……

「這麼安靜，在做什麼啊？」

「哇啊！」
房門突然打開，嚇了小男孩一跳；媽媽靠在門上，兩手抱在胸前看著在床上縮成一團，聚精會神看書的兒子，搖搖頭伸手把正上方的房間燈給打開：
「只開床頭燈會太暗，寶貝……這麼早起原來是為了看小說啊……看書媽媽是很高興啦，但是要是弄出近視來可就不好了，以後這兩個燈都要開，知不知道？」

「好啦好啦……」
小男孩心不在焉的回答，又把鼻子湊回書裡，媽媽啼笑皆非：
「你看這個書會不會年紀太小了一點？這麼好看嗎？」

「好看好看！」寶貝兒子兩眼發光，向媽媽猛點頭：「又緊張又刺激，有些地方真的想不到，好可怕哦！而且那個男生的名字跟我一樣，叫雷夫耶！」

「好好，小雷夫，慢慢看，之前你不是說看不懂嗎，所以媽媽拜託樓上的大哥哥來陪你看，大哥哥很高興的答應了，現在下來囉，去跟大哥哥說這書有多好看吧！」
媽媽說著就出了房間，雷夫聽到開冰箱和拿水果的聲音，忍不住趴在門框上好奇往外瞧，一個身影出現在他面前，剛好擋住小男孩的視線──雷夫吃力的仰起頭，常常請他吃糖果的大哥哥正對著他笑：
「早安，小雷夫，聽媽媽說你在看蒼蠅王，看到哪裡了？」

「看到只剩雷夫了！」
小男孩很興奮，他跳回床上拿起那本精裝版的小說：
「然後看到羅傑把木棍削尖……大哥哥，雷夫會死掉嗎？」

「跟你說了不就不好玩了嗎，要耐心看啊。」

「哪，你們慢慢玩，這孩子從昨天晚上就看個不停，我還真擔心他會不睡覺呢。上次看那個魔戒、莎士比亞的時候也是一樣，真受不了……」
媽媽放下一盤切的漂漂亮亮的蘋果和梨子，摸了摸雷夫的頭；突然她想起什麼事似的望著正湊在雷夫旁邊幫忙翻頁數的年輕小伙子：
「對了……我聽說我們這棟大樓有人跳樓了……是真的假的？」

「什麼？」

小男孩和大哥哥一起抬起頭，莫名其妙的看著媽媽，媽媽看到他們兩個人的表情，好像突然也覺得自己說的話很可笑似的，揮了揮手準備離開：
「算了，想也知道不可能，又沒救護車又沒慘叫什麼的，肯定是上面那些老先生老太太亂嚼舌根吧？」

「是……是誰跳樓啊……」
「就說是住八樓那個，打扮很時髦的女孩子，說是跟男朋友吵架還是什麼……唉，小寶貝，那些爺爺奶奶沒事隨便說說，可別聽了就信以為真啊……」

媽媽一手搭在門上，又想到什麼似的：
「再說那女孩又活潑又愛打扮，說是七樓那個夜貓子女人跳樓我還比較容易相信呢……好了不跟你們小孩子嚼舌根了，你們好好聊天吧。」

「那個姊姊……有幫我按過電梯耶……」
小男孩愣愣的說，大哥哥伸手輕輕搥了他一下，笑著說：「你媽媽都說是爺爺奶奶們在聊天罷了，不要隨便詛咒人家啊，我今天早上才見過她呢！」

「哦哦，大哥哥去約會哦──」
「小孩子，懂得很多嘛！」大哥哥又伸手想搥雷夫，改變主意弄亂他的頭髮：「不行，再打你你媽媽要生氣了，雷夫覺得那個姊姊漂不漂亮？」

「漂亮啊，和媽媽一樣漂亮。」
雷夫天真的回答，大哥哥笑起來，打量了一下房間覺得還是太暗，於是起身去把床對面的落地窗窗簾拉開，窗玻璃也推開了一點，細微的涼風徐徐吹進來：
「嗯，這樣好多了，房間通風一點看書比較舒服──」

一聲「鏘啷」從樓上響起，嚇了兩個人一跳──聲響來得太過突然，以致於兩個人都呆了一下──小雷夫抬頭往上看，覺得好像房間燈都被那聲音震得搖了一搖，鏘啷之後立即靜下來，連腳步聲都沒有。他呼了一口氣，小聲的說：
「樓上的阿姨好像打破杯子了……」

「而且還是很厚的杯子。」大哥哥點點頭表示同意，側耳傾聽了一下樓上，確定沒有別的聲響，又坐回床上和雷夫肩並肩靠在書前：「剛剛說到哪裡……雷夫會不會死掉？」

小男孩鄭重的點點頭，把書本在膝蓋上攤開；書角雖然有折過的痕跡，但是很顯然並不是小男孩做的記號，好不好容易雷夫小小的手指翻到了想要找的書頁，立即興奮的將小說往旁邊一挪，給大哥哥看：
「這個，這個我最看不懂……為什麼豬頭會說話啊？」

「哈哈哈，因為那是蒼蠅王啊，蒼蠅圍著牠飛來飛去呢！」
「可是那是一隻豬的頭……」

雷夫不滿的看著大哥哥，覺得回答好像沒有答一樣，大哥哥見狀伸手環過他的肩膀，指著其中幾行字給他看：
「我怕你聽不懂啊，小雷夫……如果我說蒼蠅王是『心裡的鬼』，突然從意想不到的地方，以意想不到的樣子出現跟你說話，這樣子你聽的懂我在說些什麼嗎？」

「『鬼』？」雷夫瞪大眼睛，不敢相信：「媽媽不喜歡看有鬼的電影……可是那裡面的鬼不是長這個樣子啊！」

「鬼可以是很多種樣子，因為我們都不知道鬼到底長什麼樣……」
大哥哥抓著頭，有點窮於應付了；雷夫似懂非懂的望著他，好像也不想再問下去了：
「應該……沒有……真的蒼蠅王吧？」

「這個可能要去問作者囉。」
「要是蒼蠅王跟我說話……我一定、一定會大叫……」

「不會的，雷夫很勇敢，不會大叫的。」大哥哥促狹的眨眨眼睛，摸了摸雷夫的頭髮：「要是現在蒼蠅王飛下來找雷夫，雷夫會不會害怕的大叫？」

「會……一定會……」
雷夫不明究理的看著大哥哥，手中的書本好像向他傳達了一種莫名的害怕；大哥哥摸著雷夫頭髮的手輕輕施力往下壓，令小男孩仰起頭朝落地窗看過去；小雷夫永遠也不知道，那一片黑影究竟是什麼時候出現，又是什麼時候離開的；但是他偏偏又清楚的在那一瞬間看到黑影清晰的樣貌。

小男孩張大了嘴巴，連尖叫都忘了。



四‧大法師

年老的神父抬頭看有著暈黃燈光的窗口，明晃晃的路燈將他的影子拖得好長，他下意識的握緊手裡的手提包；「魔鬼。」老神父低聲唸著，拉低帽沿向那個房間走去……

喀啦！模樣稚氣的大男孩站在房子中間，白色的磁磚地板已經積起一層灰，被風吹進來的沙石感受到男孩的腳步，識相的往兩邊滾去；房子裡什麼都沒有，孤伶伶的像一個五臟被掏空了的軀殼。

他兩手輕輕插在口袋裡，抬起頭左右觀望；漆著白漆的牆壁上只有一幅刮壞了的油畫，鮮艷的色彩顯的牆壁更加蒼白；牆角靠著一柄紅色的掃帚，沾滿了黑灰色的毛絮，應該是客廳的地方只有一張斷了一隻腳的木桌，上面鋪著一塊起滿毛球的褐色桌巾，襯著上頭壞掉了的小桌燈，和幾卷沒帶走的、發了霉的錄影帶。

他們搬走了。我忘記了。

「第一滴血、月光寶盒、似曾相識、第凡內早餐、驚魂記、大法師。」他翻著桌上紙盒子早已經不是白色、被丟棄的可憐蟲，一碰就飛起一陣灰煙，不過他並不在意，微微笑起來：
「早安，已經不在的你們。」

電梯的聲音從敞開的門口傳進來，夾雜著許多人的笑語聲；他迅速回過頭去──

唉呀，趕不上了。



五‧天使禁獵區

白色的高塔爬滿了長春藤，蜷曲、覆滿了葉片，樣子還真像學校最老的那間教室；美麗的女人穿著單薄的衣服，雙手放在隆起的腹部上，沉默的坐在窗口前──

「你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話啊！喂！」

我聽過這個歌聲……這是我的聲音，在我還相信所有的一切時的聲音……輕觸窗台的藤蔓消失了，男人的形體出現在窗口，熟悉的身影溫柔的對她笑：「這是『憂傷的讚美詩』，是你在我記憶中的第一首歌──」

「一大早就不在，回來也不理我，你不要太過份了！」

我根本不愛你，你看著我的眼神太過專情，那只會讓我感到畏懼──

「快點，我的衣服怎麼辦！」

「吵死了，我再買一件給你總行了吧，不要來煩我！」
克里斯趴在床上回頭大喊，蓄著長髮的女孩不甘心的站在床邊，兩手拉扯著上衣裂掉的下擺，粉紅色和白色的毛鬚越扯越長，越扯越鬆：
「好，你說的……記得我要粉紅色的！這一款現在很難買到了，知不知道！」

「知道知道，快點滾啦！」
女孩生氣的用力拉開門，差點和迎面進來的男孩子撞個滿懷；正要進屋的男生有點錯愕，向女孩打了聲招呼，女孩卻只瞪了他一眼就走了，高跟鞋喀喀喀踩的好響。

「早安，克里斯……一大早就這麼熱鬧？」
男孩苦笑著關上門，轉過頭來，克里斯一看到他就扔開手上的漫畫，跳下床打開亂七八糟的冰箱，丟過來兩罐冰的不得了的可口可樂：
「哪，應該還沒過期；我剛慢跑回來，那個三八還睡的跟豬一樣，我當然就看我的漫畫不理她了，誰知道她一起床看到衣服破掉就跟我發飆。」

「看的出來很兇……她是？」

「我也忘了她叫啥名字了，誰管她？」
克里斯聳聳肩，「啵」的一聲拉開可口可樂的拉環，男孩看著他搖了搖頭，不停的嘆氣：
「唉……你這個樣子，要怎麼跟米亞合好？」

「別提了，總是會有那個時候的；」克里斯抓起灑在床上的漫畫：「她的漫畫還在我這呢，我故意看的很慢……不過這一套真的還滿好看的哦。」

「真意外……你竟然會看這個，我以為你最討厭天使跟惡魔耶！」

「我是很討厭那些假道學的東西，就像那種明明是很八股又無聊的玩意，加上一點跟聖經有關係的名詞，就變的多了不起一樣……你也知道我在說什麼吧，哈哈！這套漫畫我以為只有像米亞那種女生才會看，想不到翻一翻以後感覺還挺不錯的；我已經快看完啦，剛剛才看到……」說著他拿起剛才那本瞄了一下，「嗯，看到菈伊拉要跳樓了，要不是那女人在旁邊囉哩叭唆，這集早就看完了。」

「你看快一點，早點拿去還米亞吧，真是的……」
男孩不高興的望著他，克里斯又做出招牌動作──聳肩，毫不在意的說：
「那也不可能今天還，我手機掉了。啊，對了！」

克里斯跳起來，從冰箱裡抓出一盤包著保鮮膜的滷雞爪，三兩下塞進微波爐，帥氣的撳下按鈕：
「昨天樓下那對老夫妻請我的，兩個老人家不知幹什麼買了一台新電腦，我就自告奮勇的幫忙搬了；你知道那兩個老人家跟我說了什麼好笑的事嗎，他們說七樓那個阿姨想跳樓耶，哈哈！」

「呃……怎麼會說到這種事啊……」
「因為我提到七樓那個阿姨看到我拿著米亞的漫畫，臉上的表情好像很不屑的樣子，真是的，我該告訴她我借蒼蠅王給樓上那個小弟弟呢！反正兩個老人家就說啦，說那個女人晚上不睡早上不醒，又一個人住不肯結婚什麼的，年紀也已經不小了，哪天說不定會從樓上跳下來……」

「這……艾薇莉小姐聽了不知道會做什麼感想……」
男孩看著克里斯從微波爐裡拿出雞爪，克里斯先塞了一根在自己嘴裡，然後整盤往床上一放，含含糊糊說了聲別客氣，就自行大啃特啃起來：
「就因為你跟那個阿姨比較熟，我才會跟你說嘛。」

他伸出另一隻空閒的手把散放在四處的漫畫收集起來堆在床邊，中途還不小心沾上點雞油，男孩深深嘆了口氣；克里斯把雞骨頭用一個頗標準的投籃動作扔進垃圾桶裡，興致勃勃的轉過頭來：
「我一邊看，就一邊覺得，米亞長得有點像菈伊拉耶。」

「這……會嗎？好像是有一點點像啦……」

「不管怎麼樣，我突然很想看看天使到底是什麼樣子，你書看的比較多，說來聽聽吧？」
克里斯站起身，赤著腳將落地窗拉開一大半，早晨冷冽的風猛的竄進來，尖尖的刺的他打了個哆嗦，克里斯連忙轉過身用背把窗玻璃給頂回去，一抬頭正好看到哭笑不得、一臉責備他幹嘛跟自己過不去的男孩：
「怪了，剛慢跑的時候還不覺得有這麼冷，怎麼一下就變這樣？算了，不要天使，惡魔比較酷──反正惡魔也等於天使嘛；最好像來自魔界那個使者大姊一樣正點。」

「使者啊，說不定你眼前就有一個！」
「……少噁心了，那是個性感美女耶，你這模樣只能當個被騙的高中生，哈哈！」

「………」
「怎麼了，生氣啊？」

「剛才你背後有一個。」
安靜了一下的男孩笑起來，克里斯抓抓頭，看著他自己也跟著笑了：「有一個什麼？」

「你很想看的東西啊！」男孩繼續笑，笑得有些無法控制；克里斯莫名其妙，轉回窗前慢慢再把窗戶拉開，上半身探出窗外東張西望；樓下的老夫妻相偕拿著菜籃出去了，管理員打開大樓的自動門，幾個小孩在互相追逐一台沾滿泥巴的搖控車，樓上的媽媽買了早餐回來，小狗正湊在袋子旁使勁聞嗅。

「什麼都沒有嘛！騙我啊？」
克里斯回過頭來搥了他的朋友一拳，男孩只是一直笑著：
「就在你後面啊，剛才有個黑影掉下來了。」

「……什麼？」
「說不定就是你說的七樓的阿姨……四樓這邊看得很清楚哦……哈哈哈！」

「你尋我開心啊，臭小子！」克里斯關上窗，把冰涼的空氣擋在外頭，「我只是把隨口聽來的說著玩好不好，別把人家要不要自殺這種東西當玩笑講！」

「我知道你是開玩笑啦，那個黑影也不是艾薇莉小姐啊！」
「還在黑影黑影的，你到底在說什麼啊？」

「說你想看的惡魔嘛，剛剛從窗前經過呢。」
「喔……好棒好棒，你叫牠再回來給我看一下。」

克里斯又搥了他朋友一記，男孩終於止住了笑聲，注視著克里斯：
「你去跟米亞合好，我就叫牠再出現一次。」

「去你的，說了半天你還是想說這個，不是跟你說我手機掉了嗎。」

「米亞就在樓上要什麼手機，我先走了。」
男孩很乾脆的站起來走到門邊，克里斯不明究理的看著他，手中還有一隻雞爪啃到一半；他的朋友跨出門框之前回頭責備般的瞪了他一眼：
「克里斯，你真是個大混蛋，可惜惡魔要離開你了，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