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三點，我很少在這個時間還醒著。

夜光鐘映著青冷的三點零一分，關著燈的房裡依舊一片深沉灰濛。頭倚著靠窗的書架，我蹲坐著，呆茫的眼神在空間裡飄盪，身旁充斥著窗外淹溢進來的清冷，從腳踝而上地掩覆我的身體。

其實是有一點冷，但我卻只緊握著手中一團再生紙，無暇理會早已滑落一旁的外衣。

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我的腦中滿滿地都是這個問題。





「咦，妳什麼時候又跑去買了杯咖啡？」

「就剛剛啊！」


今天下午我跟一陣子沒碰面的筱淳約在校內唯一能夠喝飲料的閱覽室裡做報告，正好轉角處的小咖啡館在打折，我便忍不住地買了很久沒喝的咖啡。


「今天一天妳到底喝了幾杯？」


「嗯……不知道，大概五、六杯吧！」


「五、六杯？天啊，就算妳嫌錢多也不是這樣的喝法吧？我知道妳喜歡喝咖啡，但也不能這樣喝啊，妳上次才因為喝太多所以胃痛，不是嗎？」


筱淳跟我不一樣，我愛喝咖啡，她只喜歡聞咖啡，所以每次我買咖啡的時候都一定會先讓她聞一口。

其實廷瑞跟筱淳有點像，不過我一直沒有機會介紹兩人認識。

廷瑞總是覺得咖啡只適合拿來聞，他討厭喝完咖啡後嘴裡總是有股酸酸的感覺。也不喜歡跟喝過咖啡的人接吻。


「唉唷，我知道啊。可是廷瑞不喜歡咖啡的味道嘛，我只好趁他不在的時候過過癮咩。」



這對當初剛認識廷瑞的我來說簡直就是比糟糕的最高級還要糟糕的消息。

但這並沒有讓那時的我改變喝咖啡的習慣。

直到我跟廷瑞第一次的吻。

我忘不了那天的花前月下，可以說是跟小說情節安排得一模一樣。我揚起頭看進廷瑞的眼裡，不肯移開。直到廷瑞也低下頭看著我，慢慢將我推進唇片的夾縫裡，溼暖的溫熱讓我只記著踮起身子將自己更進一步地推向前。

直到腳跟悄然回到地面，我才看見廷瑞舔拭著自己的嘴唇，和那一臉我更忘不了的詫異表情。

令我突然想起幾分鐘前咕嚕下肚的那杯咖啡。



為了省去麻煩，漸漸地我開始不在跟廷瑞碰面的日子裡喝咖啡，想喝的時候，便想起花前月下的那臉詫異，當作提醒。


「不在？妳有聽說他在忙什麼？」

「不知道，最近打他手機都沒回，大概又是在做什麼案子吧，像上次那樣。」


大我一屆的廷瑞畢業之後順利地找到工作，而筱淳則在那時轉進班上。筱淳是個性活潑的女孩，她總是說我近乎病態的規矩，不這不那不煙不酒不跳舞不夜遊，也總是在我背著廷瑞狂喝咖啡時嘮叨。


有趣的是，我跟她的宿舍房間正好窗對窗，不時可以看見對方房裡的一舉一動，偶爾興致一來也會像在課堂裡傳紙條般地對射紙飛機。

我們大多只顧著互相嘲笑對方射紙飛機的技術，紙上寫些什麼並不重要。


老將健康掛在嘴邊的她其實是個愛玩的夜貓子，總是喜歡在我十一點關燈睡覺的時候拋來一句『小朋友晚安』，然後跑去跳舞。


「總之，沒收，這種東西喝太多對胃不好，不準喝。」

「嗚……還我啦，好心漂亮又可愛的筱淳……」


今天下午筱淳又一次開口約我跳舞，而我也又一次以體力過差的理由拒絕，她則見怪不怪地用了一個『真是浪費美好光陰』的眼神當作回應。

沒想到，回家之後卻發現翻來覆去的自己遲遲睡不下。

翻起身子，我裝了杯水走向窗邊，聽著巷口樹蔭裡傳來的微弱風聲，和樓下不知名野狗特有的鼾呼聲，城裡的這個角落此時籠罩著一股令人羨慕的昏昏欲睡，除了對面宿舍裡那幾盞奮鬥的燈光。

對面房間仍舊一片黑暗。

夜風舒服地滑過近乎及肩的頭髮，幾乎讓站在窗邊的我以為睡不著其實也沒什麼不好。


「不行，妳已經喝了至少三杯，夠了，不可以再喝。」

「之前也有一天喝過四、五杯，一點事都沒有。」


不知道多久，對面的房間突然亮了起來。

這一晚短暫的美好，在那突兀的一刻被硬生生打斷。

筱淳說過她有過好幾次通宵跳舞的紀錄。

這卻是我第一次清晨三點還醒著。

對面房裡出現一個女人，臉上掛著燻紅的笑容，腳步跌嗆地將鑰匙堆放在桌上，嘴裡細碎地哼唸著什麼，然後回頭走出門外。

心裡正打算改天向筱淳告誡一番，又看見她走進房內，牽引著另一雙男人的手。那男人似乎也喝得不少，身影搖晃之餘卻也不忘把他章魚般的四肢攀上筱淳特意裸露的身體。

月黑風高，燈光明亮的對房裡正蘊釀著一齣即將上映的活春宮。

也許是喝得太多，也許是用力推擠而失去重心，兩人跌坐在地的碰然巨響成功地遏阻了我試圖拉扯窗簾的動作，也喚回我已經轉開的視線。

男人撐起雙手將自己稍微拉離疊堆的身體，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地翻弄自己的頭髮。隨著他起身的筱淳揚手撥弄他鬢角的毛髮，像是受到鼓勵的他再次將筱淳攬入懷裡，推擠什麼似的將兩人貼合的身影推到窗邊，兩人的五官表態也因此越發清晰。

筱淳迷亂的神醉。

男人臉熟悉又略顯生疏的愉悅。

無比清晰。


「哼，待會胃痛妳就知道了，都是這杯咖啡害的！」

「才不會咧，哼。」





清晨四點，我很少在這個時候還醒著。

也許是一陣子沒喝咖啡，此時面對咖啡因突如其來的頑固無力反擊，只傻傻望著對面亮著燈的房間。

手中的再生紙杯已被捏得泣不成聲，杯上的心形浮水印也因此扭曲變形，身旁一灘翻倒的水痕倒映著對面房裡洩露的明亮燈光，而痛覺像是傳染病毒般從緊握的指間漫延、到臂膀、到咽喉、到胸膛、到胃……

……好痛。




我想筱淳是對的。

如果不是這杯咖啡，我不會過了十一點還睡不著，也不會起身喝水，更不會走向窗邊，等到篠淳房裡的燈再度亮起，看到她，與她跟廷瑞近乎窒息的交疊身影。




好痛！胃裡那股咖啡特有的酸澀一湧而上。

真的，好痛。





……都是……這杯咖啡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