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1-29 22:57:48吳思鋒

隱信埋名


嘎啷啷。嘎啷啷。如果你在心裡默念這三個字,也許你會聽到午後隨風搖曳的風鈴聲。嘎啷啷是條溪,與赫恪屢屢以書寫記憶之的「大和」生死相隨,嘎啷啷也是一個沒有盡頭的名字。

我固執地以為,從城市遷移到鄉村的人,多少帶有逃避的心情。曾經在台北以本名林明華拿過文學獎、出過小說集,然後跑到大和的赫恪,我想也不例外。閱讀這些書信,使我感到他仍無休止地(地理的或心理的)移動於城與鄉之間、過去與現在之間、束縛與自由之間,並沒有隨著住居鄉村越久而逐漸消去。那裡面充滿記憶與情感的張力,包括挫折、喜樂、眷戀、懺情……與赫恪熟稔的各種地方知識參差交錯,因而這些地方知識不全然為客觀化的身外之物,更非人類學式踏查報告,其整體感更接近記憶的千頭萬緒所籠罩一整片的霧中風景。

尤其,作家在敘述地方風景時,讀來往往清楚而固定,但每每與地方風景交織的人事、情感風景,卻溢散著曖昧,甚至不安。「地」似是根著了,「人(情)」卻在時間中不斷流動。

作家還住在城市裡的時候,如小說《單車失竊記》,和他遷至大和後的作品,如《甘蔗的故事》,乃至劇作集長跑者:路,愈跑愈長,愈跑愈美麗起來》等,看似有著迥然不同的風味;前者如都會文學,表達小人物在資本主義社會生存的不適與掙扎,大和以後的書寫則試圖以書寫記憶鄉村與民眾文化的消逝、鄉村緊密的情感網絡。《單車》的主角「我」充滿高度的自我,大和以後則多為非虛構寫作,作家的「我」逐漸後撤,讓「他者」得以進來。也許,這也是一種自我療遇之道罷。

可是再比較下去,兩者亦有共通之處。如果林明華的都會文學旨在表達現代主義式的,個體「我」的存在與虛無,以及潛在地回扣資本主義的異化;赫恪的鄉村書寫其實進一步拓展,或世界化,或歷史化了這樣的「異化」。一如《甘蔗的故事》,並不自限於封閉的地理觀,而是試圖把蔗糖、蔗工放回世界史、勞動者的歷史;勞動者的聲音、蔗糖的世界體系、作者「我」不時跳出補述,多層交織。讓我們驚覺,原來一個村落的誕生,是這樣同時受到詛咒與祝福。

我想,這樣的書寫想必艱辛又幸福吧。長年以來,赫恪就這樣待在他的書齋,他的大和,透過書本的知識、在地的訪查及緊密又糾纏的人情互動,寫出一本本其實敘事或有雜亂,卻彷彿能看到作者極力躍身其中,化逃避為創造的身影。這些書簡,或匿藏一段隱信埋名的歷程,既是為了記憶,也是為了埋葬記憶。伴著午後隨風搖曳的風鈴聲。嘎啷啷。嘎啷啷。

《嘎啷啷書簡》作序

上一篇:工作史.20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