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01-24 15:06:06吳思鋒

棄置與遺忘的地方敘事,校園劇場的當代變貌-- 《果貿媽媽劇場》、《穿越魔幻舊左營》


在看「逆旅‧一九四九:臺灣戰後移民文學展」的時候,吸引我的並非作家的抒情字句,而是在那些字句背後,若隱若顯的,民眾在大動盪中的顛沛流離,即便隨著時代「狀似」相對平穩下來,仍然剝除不了或逐漸修復的,難以言說的「那些什麼」。而劇場做為身體實踐的場所,有時候或許更能接近那些落在語言之外的模糊曖昧的感知,就像這是去年初在果貿新村活動中心看了一場《果貿媽媽劇場》的工作坊呈現,由台南的民眾劇場工作者曾靖雯受中山大學之邀,前往帶領數次劇場工作坊的成果,譬如有少女時代逢戰亂嫁給軍人,先生給她豐足的物質生活、帶讀詩詞,也教她做家鄉的涼麵;也有人自我揭露家中有個無血緣關係的爺爺,但一家人卻和融共處,究原由,亦為大時代動盪下,陌生人彼此接納包容的產物。

就一般看戲經驗,很少很少會是走進社區活動中心,在仍貼著反共愛國標語的小禮堂,看著一群眷村居民述說著不合時宜的移動故事,尤其在眷村日益消逝抑或轉型文創園區,以及政治與文化上不斷「台灣化」的的現今,她們的故事變得幾乎不叫做「記憶,而是「遺忘」。

雖然媽媽們在臺上講著各自的故事,並透過互相扮演對方故事中的不同人物,譬如有個媽媽(其實已經當阿嬤了)女扮男裝那位迎娶少女的軍人,臺上的言行舉止簡直讓臺下笑翻,那首先不是出自表演的雕琢,而是彼此熟稔之後,透過扮演來互動/互逗的趣味,但是從這些故事裡面,卻有共通的主題:「戰爭」、「離散」與「記憶」,或者,這也是呼應王德威「後遺民寫作」的一個劇場片刻。

《果貿媽媽》源自「國立中山大學科技部人文創新與實踐計畫」的「渡.左營」,這只指整體計畫發生在左營區的展演,這只是一部份,另外還有一部分發生在別區。「渡.左營」還包括《穿越魔幻舊左營》、「聲景地圖」、「私房食譜」。當天呈現後,在場所有人享用的便是「私房食譜」的美味料理,不用想也知道,很快一掃而空。在這項明顯結合產官學的人文創新與實踐計畫,意味著「校園戲劇」正在遠離過去的涵意,意思是,現在的校園戲劇已經不只是「學生組織、演出」的戲劇(雖然是不是那麼以學生為絕對發起者始終有待商榷,但這部分不在本文討論之列),變得更複雜,而是與國家整體教育、文化治理(如地方創生、學校社區化),以及跨學科的組合產生更緊密的牽連。

漫遊者劇場《穿越魔幻舊左營》則展演於蓮池潭一帶,演出集合地點在左營蓮潭的郭家百年古厝(「聲景地圖:舊左營聲景採集成果展」的展覽地點亦位於此)。就前者,顧名思義,觀眾必須跟著主要由學生分組發展的四個作品,不斷移動腳步,同時也在不斷自我調度或受到挑撥各種感官,以整個身體知覺迎面環境、表演與地方史交織的漫遊者劇場,譬如當觀眾行經巷弄,一則關於AI、植物、都更的敘事便從耳機裡傳遞出來,展示在我們視覺面前的,則是抽象化的舞蹈,相互組合為多重感官的敘事體,由是,仄縫間的植物生長與城市發展、科技社會之間連帶了起來;譬如經由熱力四射的嚮導帶我們認識消逝的老戲院、市場、紅燈區,以及流浪魔術師曾住過的旅館;譬如走入一間一樓由咖啡館掩護,嚴刑拷打的空間,觀眾必須扮演犯人、觀察員、士兵等,並為不同角色在空間裡設定相對的行為準則;也會進入糕餅老店與舊書店,品嚐與逛書架之餘,亦有如實的介紹或在環境之中的演出。

以上的觀眾經歷,有實有虛,混雜紀實與虛構,但基本上都反映創作者對所在場址有一定的過程去認識、觀察與劇場建構。於是,與其說我們經歷了一場懷舊之旅,倒不如說我們在一種非線性的時間感中漫遊,為的是鑽入線性時間觀的裂縫,挖出排除、遺忘、棄置的時間殘骸。所以我們雖然走的是「舊左營」,但這個「舊」卻不是無止盡的衰頹,而是通過相對幽暗的景觀與道路,體會「地方」的深度。

如前段所述,《果貿媽媽》與《穿越魔幻》都是架構在「科技部人文創新與社會實踐計畫」大旗號下的一個小齒輪。該計畫曰之「社會實踐」,其實是潛在宣告學校在新自由主義的影響下,不能再只是獨立的教育機構,而是變成與地方文化、地方經濟,乃至地方創生的某種社區設計團隊。這種一開始就是跨系所(領域)結構、回應更大的文化、社會命題的組成型態,已然表明無論是非科班生的校園戲劇或戲劇系的學期/年製作,慣常以先行編寫好腳本,需要完整劇場設計元素的戲劇,在這樣的語境似乎派不上用場(或效率過低),以致像《果貿》與《穿越》分別使用的社區劇場、漫遊者劇場的類型,反而會在此時一躍而上,成為學校履行社會實踐時可資使用,藉以與在地(化)共謀的文化、社會媒介。教育的政治性,已然開始分化進擊更多領域。

因此,《果貿媽媽》《穿越魔幻》的可貴不只在於呈現/演出的結果令人欣喜,更在於能否藉此拉出了一個與上位政策保持反身審視、製造張力空間的距離。

刊於《台灣文學館通訊》652019.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