脫語境的文化展示《初綻──Pulima表演藝術新秀巡演》
團體:章瑋倫、陳彥斌
時間:2017/3/24 19:30
地點:Tai工寮排練場
當傳統文化要進入劇場的舞台,其實也就是進入了一個複雜的,被觀看的時空,尤其對經受不同政治主體、多重層次殖民的原住民來說更是如此。原住民劇場在舞台上的「被看」,也有可能是殖民視線的日常投射。劇場當然有可能是另一個殖民的場域,文化要向他人展示,從來不會是理所當然的事,而牽涉到空間(場域)、文本、場面調度等元素的部署。由此,由第三屆Pulima藝術節入選的表演藝術新秀創作中進一步選入為巡演作品的《部落之音》、《si,吃吃,kaen》,不可避免也得與潛在的殖民視線抗衡、協商,建構自身的能動性。
設若《部落之音》存有一道敘事的線,便是從地理空間逐漸進入人際空間,傳遞部落的可親性。起始,演奏者們用民族樂器與童玩的合奏,擬仿一整面混融流水、蛙鳴、鳥囀的環境聲景,「部落」於此通過聽覺形構出自然空間的場域感。依隨口簧琴、非洲鼓等樂器的加入,部落歌謠的演奏,到後面還跳起舞來,甚至邀請觀眾上台同樂,一整場下來,從編曲到演奏者們與觀眾互動,或進場於觀眾席間的,亟欲打破第四面牆的作動,都散發著熱情、好客的活力。
然而,把「部落之音」問題化就會發覺,這樣的聲音/音樂讓聽者放鬆、療癒、喜悅,形象出來的是一種對部落的美好想像,或者鄉愁,混合西方樂器與部落傳統樂器的演奏配置,還止於初步嘗試而已,還無法用音樂雕刻部落歌謠/部落的多面樣貌。在一則新聞,讀到創作者在受訪時說:「我想要藉由這個表演,讓跟我一樣流浪在都市、異地的原住民,找回對原住民文化的那份熱衷。想要讓他們也感受到,其實原住民的東西很美的,不要忘了我們擁有這些。」
或許問題就出在創作者要的「很美」究竟反映創作者與原鄉部落之間,存在著怎麼樣的距離?又或者,問題會否不在於原住民的文化美不美,因為我們究竟要根據什麼來判斷美?「真實」是不是也很美?比如表演所在地,Tai工寮排練場實在很不美,不過就是一間舖了黑膠地板的鐵皮屋,或者像一間不顧文化差異的建商蓋出來的永久屋,一個對原住民文化陌生的人踏入部落會發出世外桃源的讚嘆,騎車經過Tai工寮的時候卻看都不會看一眼。可是Tai身體劇場的成員們就是知道自己得在這個介於都市與(原鄉)部落之間的空間努力跳舞,要在不能真的回家、負擔排練場租金的處境下繼續創作,尋找「我們的」文化與身體在當下的真實面貌,而不是陷在徒剩懷舊與鄉愁的境地。
所以,反而是創作者深知部落的音樂與歌謠總是使人自然而然舞動起來,不只能聽更能看,這是永不突變的文化基因。於是當演奏者們想隨音樂搖擺,卻顯得沒那麼協調,想吹口簧琴,卻吹得音量不穩的時候,才讓人看到創作者正在面對的就是「尋找」這回事。這個狀態很真實,而且至少我認為,這很美。
相對於章瑋倫,陳彥斌則是找過頭了。嚴格來說,歷經這兩年《鄒先生,Tsou》 、《牆上。痕Mailulay》 、《Maataw浮島》等作的陳彥斌,是當前少見的,形式多變的原住民劇場創作者,但除了與杵音文化藝術團合作的簡約之作《牆上。痕Mailulay》 ,就舞台呈現上來說,另兩部作品都無法從「從日殖到漢化」的歷史創傷找到超越的角度,也就沒有辦法擺脫「日人與漢人必然是壓迫者,原住民必然是受壓迫者」的二元對立,這是在原住民劇場常見的癥候。
《si,吃吃,kaen》較接近《牆上。痕Mailulay》,皆意在呈現原住民本來的樣子。這裡的「本來」並非指向前現代狀態,而是要透過個體的言說與肢體動作,看見原住民(文化)在社會變遷中的變與不變。《si,吃吃,kaen》中的這一家西裝畢挺的男性親戚們,好久不見之西式餐廳相約,逐一打開鐵板及從桌下取出「飲料」以後,出現的卻是保力達套牛奶、台啤、米酒、檳榔、hakhak(糯米飯)、siraw(醃的生豬肉),只有一個打開是蛋糕,就被大家吐槽。原味的食物,黃色的閒聊,可是自始至終卻有一位新娘趴倒在主位,讓人以為是設定好的爆點,結果當新郎從遠處騎車過來,要找新娘的時候,這群人既沒有一瞬間變成要讓新郎過五關的伴郎們,新娘也還是沒有因此醒來,場面延續了方才的閒聊氛圍,增加的只是多了對新郎上下其手。
換句話說,從演出的第一秒鐘到最後一刻,演員們只是重複做同一件事,很多元素抽掉其實還是不影響他們在對的白。這樣的重複沒有堆疊出什麼張力,只是讓場面過嗨而致失控,也讓演出本來可以指向的各種可能,比如從各式飲料可以透現部落的儀式與禁忌、現代國家及資本主義的侵擾,從食物可以連帶部落文化與社會的樣貌,通過言談呈現年齡階層的不同倫理位置,乃至只是要嘗試形式上的觀念化等等,一概因為詞彙的同質、語言的氾濫、服裝及舞台等西式符號的低效調度,反而將創作者本來要藉創作去呈現原住民「本來的樣子」,去社會大眾對原住民的刻板印象,變成了自我消費,奇觀化。
更潛在的課題是,究竟什麼是、有沒有,日常及舞台的「『本來』的樣子」?這兩檔新秀演出呈現出的不足,其背後反映的潛在課題,同樣的,也必然指向Pulima藝術節,甚至是主辦的,於日常推動著各項原住民相關事務的原文會。
※刊於表演藝術評論台2017.4.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