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01-02 06:31:30吳思鋒

情色的生產《Keep Going》


團體:姜聲國(韓)
時間:2016/12/24 14:30 
地點:牯嶺街小劇場二樓藝文空間

在姜聲國的單人表演《Keep Going》之後,現場放映了荷蘭藝術家的卡爾.范.拉爾 (Karel van Laere 的行為表演紀錄影像《癱瘓(調查)》。藝術家在訪問癱瘓者之前,自己先挑戰24小時的癱瘓狀態,在肌肉機能正常的折磨下,他撐了12小時就各種疼痛不適宣告放棄。但重要的是他用這個方式田調出他的問題,受訪者是43歲的馬可,馬可癱瘓時38歲,主要是聲帶受損與喪失肌肉機能。

後半段的訪問影像僅以問答的字卡與聲音顯示。有兩個問題特別吸引我的注意,第一個問題是,你覺得你自由嗎?馬可回答,人類都想有移動和行動的自由,我很清楚,我對自由的意識更寬廣,我的思想是自由的。第二個問題是,你覺得最美的動作是?馬可說,我想到兩個,鏟球、和女人做愛。這兩者可說分別是慾望內、外部的一種圖像,彼此並不互相對立,實是互相包含,而這兩個問題也恰恰提供了我們一種觀看《Keep Going》的角度。

一把椅子、一長卷拉攤了的衛生紙,就成了《Keep Going》的舞台,或說它本來只是一個行為藝術的,行為者與物件共存的空間。當姜聲國在開場暗燈之際,以腦性麻痺者的歪斜步伐度越至舞台另一側,再慢慢屈身,蜷縮椅旁的時候,生命政治(不僅指向身心障礙的日常,亦指向一位表演者、創作者何以表演、創作的反身凝視)的課題已然悄悄展開。從下半身、上半身到靜止狀態的呼吸,從腳趾頭勾住椅子移動、身體倒掛在椅子上而雙腳懸空踩動、極力協調不協調的四肢在場內走路、彎腰撿拾衛生紙等不斷挑戰,同時也展示障礙肢體的行為,姜聲國清晰地結構了這一場演出的秩序與被觀看的中心。雙腳懸空踩動的時刻,教人想起日本行為藝術家霜田誠二著名的《On The Table》,以肉身攀附、爬繞桌面上下,抵抗引力的不落地行為。

令人玩味的是,《Keep Going》演後,有觀眾問姜聲國為何使用衛生紙?他說,一是衛生紙代表「路」,二是代表「痕跡」,接著又馬上補充,只有我可跟痕跡在一起。可是看他與路、痕跡的相處方式,卻是把路與痕跡纏在身上,然後把它們咬得更碎。這條路、這些痕跡與他的關係,看起來既暴力又情欲,帶著既恐懼又無法割捨,既張開擁抱又保持距離,錯綜糾結的情感。路與痕跡不像是「我」之外的他者(譬如,身心障礙者在現實生活遭遇的種種不方便),而是姜聲國在「我」內部製作的他者圖像。

的確,《Keep Going》與「走」有關,只不過是,每一次不同部位的作動都是「走」(那麼,思想的移動可不可也算是「走」?)。「Keep」先於「Going」,動能的創造先於動作的格式。痕跡倘若是生產於過去的,那樣的嚙咬或也是一種生命的迴返。真正的回憶既然時常是灼痛的,迴返也可能是。於此,迴返是對自己的解剖,對向「我」的刀。當不協調的身體朝向協調的過程,四肢極力延展而引發的抽慉,既確定了踰越身體機能的某種不可能,同時也因為這種對不可能性的踰越而洋溢著生命的光采。

這是自己與自己的鬥爭,主體再度混沌的黑暗時刻。這是自己與自己的情色。在最後的喘息中,在碎散的衛生紙堆中,我們聽到的,看到的,感知到的,是在這樣的鬥爭與情色裡面,不斷消耗的烈與安靜。

刊於表演藝術評論台2016.12.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