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10-07 00:33:11吳思鋒

不做身體的囚徒──在台南看「觀念藝術工作坊」呈現



(劇照提供:瓦旦‧塢瑪)

「台南的都這麼重口味唷,第一天的你沒看」我對旁邊的劇場朋友說。這是南島十八劇團與身體氣象館合作的「觀念藝術工作坊」第二日呈現,由中國行為藝術家王楚禹帶領,卓明、吳幸秋、王墨林、姚立群擔任共同講師。

在我們眼前的,是一個女生脫剩內衣褲,然後尋找在場男子,將自己的身體鑽入對方的衣服與褲子,形成兩人共穿的緊繃場面;穿進去是一個過程,穿進去之後也是一個過程,兩人關係變得既親密又令人窒息。有一個女生則是從頭到尾默默踞於一角,用針線穿過自己的耳垂、皮膚,既是刺痛也是縫補。諸如此類的例子,還有好幾件,例如首日發生於二樓天井的一件。表演者結起預先備好,可以撐住他身體的長布,並請幾位觀眾握住,然後他越過欄杆往下一墜,參與的觀眾立刻用力拉緊,而在場所有人瞬間屏息。另一件,有名男子走上三樓,留觀眾於二樓,他在三樓踱步,踩踏地板的聲響彷如象徵他正處於憂鬱不定的心情,一段時間以後,他頭朝下地緩緩滑下樓梯,左腳勾住欄杆以控制安全與節奏,一顆顆藥丸逸出,散落。

B.B.ART進行的兩日呈現,這麼能夠引起觀眾情緒的作品並不乏見,如果表演是一種向日常回應的姿態,在台南的這群學員,究竟是如何被揪起這股狠勁的?

這並非操作行為藝術工作坊的必然。因為2010年水田部落在花蓮開展的行為藝術活動,學員呈現的內容就沒有台南這次的激烈。但我想這也不是完全由於地域差異所致。那時,香港藝術家魂遊主持的工作坊我也在旁觀看,她帶領的方式比較接近現在所說的身心靈能量的敞開與釋放,另一方面可能因為一部分學員是媽媽(包括我媽),兼具一人一故事劇團成員身分,最終學員之呈現,較多是展現親近自然,抑或對某物之美的所感。

但在台南這一回的經驗,卻讓我感覺這群學員面對的日子像是與現實彼此吞噬的戰場,即便述及愛情,也有種青春將離的忿忿與難捨。這時候我發現自己並不想為這些作品下甚麼定論,但也覺察到觀看行為藝術呈現比觀看戲劇呈現還要吸引我,或許源於行為藝術的起始與結束往往落在「我」一個人身上,而呈現的學員多半是沒有類似學習與表演經驗的(且通常混雜多個領域),那麼,當他們要「做」一件行為時,「做」的基礎很容易從「生活」取得,而且表現出來的結果也通常能讓人直接感受他們面對的生活的張力,沒有編排過的迂迴。此外,一進場時我本來疑惑怎麼沒有節目單告訴我們創作者與作品的順序,開始後才知曉,有一名高瘦女性穿著性感地在每一件行為啟動前,於自己不同的身體部位寫下即將表演的創作者與作品名稱(另外她亦擔負引導觀眾移動之責),不過因為視線以及會擦拭掉的緣故,觀眾亦並非能夠一一記憶(主辦單位至今也沒有事後整理,於線上公佈)。但這樣稍縱即逝的標記形式,讓我想到行為藝術原是一種十分現場的產物,而近年行為藝術的劇照化、文件化實在也讓人有所疑義,這種標記形式反而讓人很單純地專注於表演本身,也有它特別的清新味道。

此外,我在前面雖然一直以行為藝術稱呼,不過這一次工作坊實際上是採用「觀念藝術」。引起我好奇的是,以身體氣象館名義推動行為藝術多年迄今,並從2003年沿用中國用語,確定「行為藝術」一詞,怎麼在這一次自我推翻?我的以為是,此間主要的更動意念應不僅在於符應西方六七零年代觀念藝術(Conceptual Art)的發展理論,接著,或許可用曾閱讀過的一篇書寫與一項策展,做為相映。

一篇書寫來自王楚禹於20125月赴台灣國際行為藝術節「尋找身體工作坊」之前發表的〈尋找身體──寫於來台主持工作坊之前〉:「我們每個人都潛在的在尋找自己身體的存在。包括滿足感、愛、尊嚴、健康、意欲及其理念等等。這種『尋找』的神秘欲望構成我們生命的驅動,也創造著文化及歷史,然而,這個尋找身體的旅程的確不是有結果和目的的過程。我們並不知道我們身體的來龍去脈。各種體系(文化體系、宗教體系、政治體系等)林立的世界裏,我們的身體被反復佔有和反復竄改。我們都很難回歸到尋找身體的旅途開始的原點上來了,我們不幸的都心甘情願的成為了身體的『囚徒』。」

一項策展則來自王墨林與姚立群於2012年和立方計劃空間合作的策展,題目就叫「表演」。王墨林在策展理念拿去美術或者戲劇的分類,把「身體行動與心理活動互為文本來看」,提煉「日常行為被高度符號化的一種儀式文化」。

從王楚禹的那段話來看,行為藝術話語似乎是一種通過「表現」抵達「還原」的身體觀。表現,是為了撥開身體的迷障,直抵心靈的探索與重建。王墨林的話語則再度拋去「行為藝術」的詞語,發展通過日常與儀式互相轉換,行動與心理形影相晰的身體表演。

心靈與肉身,組構成「身體」的名義,當我們說「把身體打開」,或者更接近的是王楚禹這一個說法:「開放與還原我們的身體不是從身體而是從心靈開始,因為身體永遠是個假像」。

無論行為藝術或觀念藝術,對我而言都是一種絕對孤獨的藝術,也是在這份孤獨裡,我們得以靜靜地,重新覺察自身,以及圍繞不退的生活,不再做個身體的囚徒。


※刊於《art plusTaiwan)》2013.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