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常場景(上)
他,回覆:有些時候,我其實零碎地想起一些事,相信你看得比我專注多了。
那是一齣戲劇,他以前不感興趣的那一種戲劇,但幾年來他已經有了變化,世界也在變化,再之前的一個例子是年節初二,他聽了崑曲一回,意外的並不排斥,那變化也就合理地慢慢迎接進來了。
那是一齣戲劇,報導說城市最適合音樂劇的舞台,上演著。
道地的台語、台灣國語、台灣英語、日語、ABC國語,一個女人以及三個時代,以為無法濃縮的疾然化成一百六十分鐘的刻度,如鋁箔包裝擠壓,灑,紅的,果粒幾豆,不及擦拭已玷身。
以前他不懂時代,也不想懂,課本上的那些,充其量僅是一堆懶惰不動的字身,驅動不了甚麼。反而離開學校兩三年之後,他從一本生之作家報導死之作家的書讀起,讀起他出生前動盪的時代,與人物。
歷史一向與他有關,只是他現在才發覺。
年輕女孩順著家意與日後叛離她且霍盡家產的議員丈夫成親,她不在意丈夫的叛離,因為真正的,她早經歷過了。長工武雄終究沒能開口阻止,而選擇提前棄權,剩下她一人,及日漸衰頹的家。
真正在歷史洪流之中帶領社會前進的,往往是堅強的女性,女性的堅強。他換了導演的話說。
他是個沒有工作的男人。
以前靠母親,現在靠一個有工作的女人。
應該說,劇場演員並不能構成所謂「工作」的要素。
她喜歡看他演戲,但他們的認識並不是因為演戲。
(女:你知道嗎?舞台上的你好像你,別人不知道的你,只有我知道的,你。)
他沒想過會和一個較自己年長的女人在一起,但她很好,他們見面的頻率也自然地維持在他希望安靜的限度之內,她總是能夠掌握說話或聆聽、留下或離去、熱情或含蓄的分寸與時機,完全在範圍之內。這點他始終覺得不可思議,她像是那種可以看穿演員心理的導演,讓演員更好的導演。
(女:我喜歡看你演戲,那才是真正的你。)
時光稱不上幸福,但自由,他們都需要對方。他們,也都知道,別試圖誇越那道界線,除非希望的結局是破壞。
他父親是個會偷藏私房錢的外遇男人,因此當後來已另娶的父,補習班配的課逐漸減少,而父總在電話那頭喊著沒錢的時候,母便說別理他,他從以前就會偷藏私房錢,不用理他。
他沒有理會父,甚至連母也久久聯絡一次,好像他也和他們離婚了一回。
母的住處,仍在同一座城市,乘個捷運其實不太久,可他習慣走路,那距離便遠了起來。
他也沒讓母知道他的住處,只是怕母不時又攜一些吃的用的來給他,那讓他窘,見證著他僅能自足的輕貧生活。
(女穿起衣,結束裸露和欲望:身上還有沒有錢?)
他們的遇見起源一次偶然(誰和誰的遇見不是起於偶然?)。
一堆揉皺了的過期新聞,或黏在一起或各自丟散,他隨意揀起一張讀著,觀眾的腳步聲逐漸傳來,以及踩踏的力量製造的震動。小小的空間並沒有坐滿,這票房情況見怪不怪。
女人雜於其中,他沒見過的面孔。這倒少見,一般看戲都差不多是那些人的。而且她的眼神不像是準備看戲的,不是望著前方舞台,而是望著自己,哀沉的。
謝幕之後,導演走上舞台與觀眾對談,多半是認識的朋友,因此問答也就在一陣捧場式的心得發表與迅速表面的創作自述中結束。她留到了最後,沉默也是。
大家哄鬧著要去哪吃宵夜,他從不渴望成為「大家」,疾疾抽離。
女人正在哭,就倚著他的機車,不停。他默默站著,等著,空白得沒有任何想法,乃至企圖,直到女人認出了她身旁的那面影。
女人:「我剛拿掉孩子。」
他只是沉默。
直到女人再次開口。
他們的第一次在浴室,他們的身體在無盡的水流之中不斷地游,他明白為何選擇浴室--她不願意自己的眼淚裸露,在一個此時仍算是陌生男子的面前。
她卻不知道,也永遠不會知道--他流下了淚,無盡的水流之中。
她的床非常柔軟,像她依然青春的胸部。她開始講起那男人的事,他凝視著她的耳垂,不時舔洗。
他曾嘗試過導戲,改編一則他非常喜愛的西語系作家的短篇,排練在其中一名演員家的客廳進行。沙發、電視、餐桌、零散的影片和書,活像一齣家庭劇的舞台。
演員兩女一男,人物一對新婚夫妻和一名情婦。
C的聲音稍微學院腔了,他這麼想,並且隨即向C提出「就用妳平常講話的聲音」的構想,也是要求。豈知C立刻激烈地大喊:「這樣就沒有『演』了啊」。
他愣住,喪失任何反應的本能。
是C先解決了自己的問題:「不好意思,我只是抱怨一下,繼續吧。」
繼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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