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你失去的是如此之多。

期待已久的I am Sam(好可惜Sean Penn還是沒能拿下奧斯卡)終於上檔，兩小時的自我幽閉裡你四度(整整四度)濕了眼眶面頰。你為片中的父女親情感動，甚而當法官未將撫養權給智能障礙的父時還像看某台鄉土劇那樣地咬牙咧齒急欲大罵衝向螢幕捶踹那鳥法官。

但你終究沒有。因為當下你的淚伴隨你的忽然氣憤一起現形，你不願讓人察覺你的孱弱。你彎縮在戲院最最邊緣一處，彷彿不想讓別人知曉你的存在遂刻意化身為什麼無生命的器具擺設。

出戲院後你即快步向捷運走，你還買了一張晚間七點在國際會議中心的鋼琴獨奏會門票，七百元哪，多高尚奢侈的享受，上流社會的派對。

Kevin Kern簡潔卻彷若富有某種深意啟示的溫柔指韻，深入，撩撥你的薄薄心房。你復又小孩子偷撒尿於褲襠內被母逮個正著似地，驚懼地啜淚。

開膛手傑克以極靈活熟練手指剝開已精準劃切一道傷的你的胸膛，然後伸直了他最有力最長的那根手指猛戳你尚在抖動之心臟(神風特攻隊那樣的衝力與決毅)，他不斷重覆「戳」的程序(沒想到你的心臟如此堅厚頑固是練過鐵布衫金鐘罩？)他究竟想掏挖你的什麼？

連你亦不明白思索不透那節奏律動越來越快的抖動之深層內裡，究竟還有什麼靜止遲滯的物質，或意識，可以挖取？

七歲還八歲的某個晴朗下午，你和小你一整歲的鄰家男童玩著宮本武藏式的日本武士對決遊戲。忽而你的木劍刺擊到他的眼他嘩嘩大哭而你隨即拋丟下木劍(像打擊者將來球擊打出去順勢甩掉球棒那樣的俐落)遁入房間鎖按房門母怎麼恐龍似喊罵敲槌你亦不理。

不記得過了多久(你總是有意無意遺忘關於時間之細末)你悄悄轉動門把，一路左右顧盼的謹慎前進同時驚詫屋裡怎麼空無一人地到了廚房打開冰箱一手一粒芋頭饅頭(你最討厭芋頭了一定是母對你的小小懲罰)。母幽魂似走進來嚴肅質問你鎖在房裡作什麼？

在笑啊。

明明是正面朝床墊背面向天花板從一進去哭到出來前一秒(還哭得忘了開電風扇致使你現刻汗溢衣褲)的脆弱小人。
　
為何要假裝堅強地說：我在笑啊。
　
笑是後來的事了(不再鎮日拖纏母不再和母伸掌討零用錢的後來)。驚覺兩人關係僅剩身分證戶口名簿等等有的沒的文件上的看似黏實親近位置後的，笑。

連結彼此生命的臍帶真正地被剪斷，乾淨徹底。


Sundial Dream。Kevin Kern樂迷的最愛首選曲，包括你。演奏到後半段Kevin Kern不知早計畫如此或者一時興起改變曲子的旋律。拍子加快，音階的縱深拉寬，還有那像唱R&B歌曲時必會跟著搖晃的頭及頸部。
　
是變奏(果然我不懂音樂還自以為地作了那麼多形容真是的)。

　
變奏。
　
去年某個平常早晨你抓取安全帽欲和朋友相聚遊玩，臨走前大姐平凡語調地問你要去哪晚上會不會回來吃飯，會啊你說便掉轉身出門。
　
今天是你生日哪。晚上你進了家門發現母及大姊二姊全圍著桌中那塊八吋巧克力蛋糕邊看電視邊優雅貴婦般愉快討論其中情節。
　
可她們那股優雅那股絕對是由衷的愉快並未感染給你，反而使你頓生種不安，吟唱生日快樂歌，切完蛋糕許完願(事實你根本什麼願也沒許祇迫切盼望時間能加速度噴射前衝好讓明天提早到臨)二姊提議你與母拍張照時亦是如此。你本真不想照地(看你那像受盡整人玩笑折騰的帶屎表情便知)要不是大姊的一個威脅式白眼否則那場面肯定弄僵。
　
你的不安，與母之間如明明同乘一艘船她在甲板遠眺美麗大海你卻於艙底某間陰潮寢房，默寫日記那樣的，互不相識各來自不同城鄉的，兩名普通乘客。
照片裡的停格其實暗藏某不聽話仍在偷偷爬行的無形感知。

　
聽畢你低頭(因為眼眶散射出的淚)下行至大廳，你書櫃般直立雙瞳望著正接受大家熱烈鼓掌然後坐下預備簽名的Kevin Kern，天生視障的美國鋼琴家。他的雙手如此純白纖長，內心必定亦單純善良的人才可擁有的一雙手。
　
那天統共六個時間點有你的輕啜聲當作背景音樂，無聊的數學運算。

　
哭泣如為一種弔祭，弔祭你所急欲忘卻但沒辦法反倒記憶越鮮明的。時間，空間，人，事，物。
　
如果弔祭標示著一種失去。
　
那麼，你早已一無所有。




※ 寫 於 二 年 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