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6-29 01:53:18Awakin Skywalker

浮桴記之十四(練乙錚)

十級颱風.八萬五.華仁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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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進組的頭幾年,工作得很興奮、積極,一天十二小時幾乎是常規,遇有特別事件還會加碼;碰上「七.十一」大老闆,以及工作狂鄭維健,忙得不亦樂乎可以想見。

  九九年盛夏,組裏正忙着施政報告的事,不巧來了一個颱風,前一晚鄭本來和我約好當天無論如何如常工作,可是一早上滂沱大雨,馬上就要掛十號風球,我住在清水灣附近的一條村子裏,山洪攔住了車路,又沒有了公共交通,我只好打電話給鄭說我來不了,豈料他說會馬上自己開車從山頂來西貢接我,半小時之後就到村口,我於是穿好雨衣出門;西貢多樹,颱風已經吹倒不少,一些還搖搖欲墜,因此我頭上還戴了騎自行車用的頭盔。

  我在清水灣道的村口等了很久,不見鄭的車子,我又是不用手機的,他此時無法聯絡我,我怕他遇到什麽事故,便沿着公路朝市區方向彎彎曲曲走了十幾分鐘,赫然見到前面一棵大樹橫臥路中切斷了所有交通,鄭的車子就停在樹後幾米處。我捏一把汗,上了車,鄭笑說:「你曉得行下來找我,算你有點 intelligence。」我說:「Not intelligence!Extreme VALOUR!」兩人大笑。鄭調頭駛向市區,回到辦公室,一起工作到傍晚,風還未過,鄭便招待我到他家留宿。那幾年,忙得真有點像回到了我年輕時鬧革命的歲月。

忙得像鬧革命

  當時如此忙碌的,還有各個與「造地」有關的政府部門;「八萬五」政策出台後,一些有關單位還嫌人手太少,聘了一批合約員工大幹快上。然而,「八萬五」是特區政府、特別是董先生個人的極大不幸。由始至終,他身邊的謀士或是給他錯誤意見,或是助長、姑息了他自身的錯誤傾向,最終陷他於不義。

  大家記憶猶新,回歸前一、兩年,地產商趁着政治沖喜不斷推銷「九七後不明朗因素消失」論,市民因此覺得一過渡,地產價格便要飛升;市場遂很快形成泡沫並急速惡化,地產商賺錢破紀錄。董先生一向不喜浮誇,重視發展實業,鄙視炒賣資產、抬價致富,由衷希望更多市民能夠有屬於自己的安樂窩;他眼見樓價飛升,與大多數市民購買力脫節,又不利發展實業,於是主張大量持續增加土地供應,令樓市降溫。這本身並非一種不合理想法,但問題是怎樣實踐這個想法而不讓市場經受劇烈震盪。如果當時能夠沉得住氣,借助樓市本身循環規律,就放手讓它升到亢奮顛峰繼而下滑到谷底,在剛剛回升之際才由政府源源推出土地以減緩升勢至合理水平,震盪就會最小。可是,特區政府急不及待,採取了對外高姿態公開、對內雷厲風行的做法,給部門施壓;故當時有「每年建屋目的達不到,將有人頭落地 (heads will roll )」之說。我當時還在《信報》工作,馬上寫社論指出政府手段不智,詳細分析「八萬五」政策的技術錯誤和可能要承擔的政治後果,後來不幸一一言中。我非料事如神,只不過做過多年的嚴格經濟學研究,知道多一點因果規律而已。

  曾任布殊政府副財政部長的美國史丹福大學經濟學家 John B. Taylor,在九十年代中期總結戰後幾十年來的總體經濟調控經驗時指出,政府突如其來的手段(cold-turkey approach)幾乎肯定是有大害而低效益的。「八萬五」正犯此大忌。

「側側膊收檔」提議

  我進組之後,樓市跌勢已成,負資產戶大增,諸高官「出口術」托市無效。幾年之後,董先生決定放棄「八萬五」政策。可是,在如何把決定公開這個問題上面,董先生身邊的謀士又讓他栽了一個跟斗。記得董先生當日傳我去他那邊開會討論此事,說我有主流傳媒工作經驗,意見值得參考。開會人數很少,只有我、林瑞麟和一、兩個較年輕的官員。我當時的意見是,政府要改變一個重要政策,要鄭重大方得體地向公眾說清楚原因;處理得好,不但不會失分,還會給人一種負責、果敢、有力的印象,更可以是新方向的有力宣傳。

  須知政府因應形勢改變政策,是常有的事;在決策學裏,這就是所謂 time-inconsistency problem;我求學時代的博士論文導師 Professor Edward Prescott(本屆經濟諾獎得主)便是提出和研究這個問題的開山祖。可是,當時處於虛弱心理狀態的董先生,對林的意見比較受落,最終認為弱勢政府不能公開認錯,只能大事化小、小事化無,於是便有了後來大家都知道的結局。這件事對董先生的心理打擊很大。

董先生孤家寡人

  林與我同是「華仁仔」。不說不知,有一個時期,董先生身邊有多個「華仁仔」;有一次我到董辦開會,與會五人計為邵善波、路祥安、袁銘輝、林瑞麟和我,我一坐下,發覺盡是「自己友」,指出來大家也不禁大笑。系出同門而道術各異;那是特區政治還能比較兼容並包的日子。

  話說回頭,林的屆次比我低,是我師弟,我本來不認識他,但「華仁出品,必屬佳品」這句我們一位老校董李耀波先生的口頭禪深植我心,所以起初對他沒有一點懷疑。經「八萬五」收場一役,我對林的看法有了保留;到他後來當了政制事務局局長,某次在大會堂舉行的五百名政務官講用會上發言,說香港民選議員人數比一些西方國家少,平均起來更有權力,我就覺得他在自己的政策範圍內的常識有點不足。

  不過,特區政府後來因為緊跟北京意旨犯下極左政治路線錯誤,失道寡助,董先生孤家寡人,用人方面的選擇不多。到了○三年「七一」大遊行前後,情況更加惡化,他身邊可用的人日少,有些更是唯唯諾諾之輩,不斷助長了他自己的錯誤傾向。我那時言路已塞,只好在當年七月三日《信報》三十周年報慶上寫題為「兼容並蓄.海闊天空」的文章,引用了一些中國歷史故事,用意就是想向董先生指出他的處境並希望他有所警惕,可惜無濟於事。

謀府生涯六載事與思 . 十七之十四 .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