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4-25 17:00:00Demi

夜空中的花火 -下

 

第二天早上不敢睡太晚,起來時阿伯夫婦已經幫我們準備好了稀飯、醬菜。阿伯知道我們要搭一早的交通船回到馬公,就託我們把一些食物帶給她女兒,他說他已經通知女兒到時候在碼頭接我們。對阿伯的要求,我們怎麼能拒絕呢?起初我們還很擔心他女兒不認識我們,可是阿伯似乎不煩惱這個。

由於沒有交通工具,我們只能步行到碼頭。就這樣晃啊晃的,半路上剛好有一輛很像發財車的車子開過來,這輛車除了駕駛座有車頂外,後半截全沒遮蔽,但應該還是可以載人的。有了阿伯熱心借住的經驗,可以推論澎湖人應該都很有愛心吧,這位司機大哥或許願意送我們一程。美惠也同意我的想法,於是我們主動向司機揮揮手,農用車就真的以不疾不徐的速度朝我們開來。

當車子愈來愈靠近時,我和美惠都愣住了,原來預備好的笑容立刻僵硬如冰,即便如烈焰般的澎湖太陽也化不開。

我不能說我們都看清楚了司機的臉,因為那實在不是一張正常的臉,臉部肌肉起伏不平,被壓擠的眼眶只露出兩個小黑球,鼻子不在該有的位置上,連耳朵都難以辨認,唯有嘴形還大致保有它原來的樣子。這世界上怎麼會有人長成這副模樣?難道他就是宣導燒燙傷影片中的主角?

這個人的年紀應該比我們大不了多少,可是他的臉部表皮異常的光滑,其中偶爾穿插幾道乳白色凝脂,說明他應該是經過一場意外。是什麼樣的意外造成他現在的樣子?是工廠發生爆炸?還是家裡失火?還是因為感情糾葛,被人潑硫酸?一連串的聯想,像新聞畫面一般閃過我的腦海。

無論是什麼原因,都將是一則社會新聞,可惜我不曾留意過澎湖的地方新聞,類似這樣的新聞,印象中報紙、電視上常常出現,但從不去注意主角是誰,除非他是個明星或政治人物。然而,新聞只不過是別人的故事,縱使報導過了,那就報導過了唄,這種人就應該像新聞畫面一樣消失才對,為什麼此時此刻要出現在我的假期裡,他不是應該藏起來嗎?

一個顏面傷殘的人活生生地站在眼前,我竟有種莫名的害怕。

 

車子就在距離我們約五、六歩的地方停了下來,這時候我才真正明白什麼叫「呆若木雞」,古人沒有說謊,也沒有誇大其詞,更沒有告訴我:接下來該怎麼辦?

我不知道是呆了幾秒還是幾分鐘,還是美惠反應快,連忙對著司機搖搖手,一句話也沒說。那雙深邃的黑洞起先似乎透露著不解,但隨之轉為理解,然後依他來的速度─離去,空氣中只剩下轟隆轟隆的引擎聲……

接下來的時光,我對其他人玩得好不好、愉不愉快,素華是否還在為情所苦,毫無所感。甚至,最後我是怎麼回到馬公的,也不復記憶,唯一記得的是:回程時天下了點小雨,我沒有坐在客艙內,而是坐在船頭,任由海風一路將我吹回馬公……

 

   帶著阿伯的囑託,我們又回到了馬公,船剛一靠岸,同船的人紛紛往岸上擠。我們還在四下尋找的當兒,一位年約三十幾歲的婦人走向我們,問我們是不是有帶東西。問得那麼突兀,那麼直接,我差一點以為她是便衣警察,專門來抓運毒走私的。她既不問我們姓名,也不問我們從哪兒來,她怎麼知道就是我們?而我們又怎能確定她就是阿伯的女兒?

我想我又多慮了,整個馬公市,甚至整個澎湖群島,誰都知道我們從哪裡來,而且也沒有別人知道我們身上帶有貨品。

「貨品」?這個字眼聽起來,好像在進行一場不法的海上交易。

   事實上,這不也是一場交易嗎?阿伯付出一晚的房間,加上一頓早餐,可是他也省下了一趟船資。我們只是順便幫阿伯帶東西,然後換來一夜免費的住宿。

   阿伯付出了信任,傳達了他對子女的愛心,我們接受託付,也完成了一項使命,這不是一項公平的交易嗎?

   那,我們既沒有搭上那個司機的車,就沒有所謂的交易,自然也就沒有所謂的公平、不公平了,不是嗎?可是,為什麼我對那位司機總有一種虧欠的感覺?─即使是在多年以後。

 

下午4點多,我們買了一大堆零食、飲料,準備來個長期抗戰。從美惠親戚家走往虹橋,沿路都是遊客,愈是到觀音亭附近愈是多人,勉強在人群中擠出一條小小的通道。

等啊等,終於在主持人的興奮吶喊之後,數十道煙火瞬間從虹橋上竄出,應驗了她的名字,在海面散發出七彩。現場驚喜之聲不絕於耳,空氣中還傳來煙硝的味道,讓人一時忘記它也是有殺傷力的。

我偷偷瞄了素華一眼,她也跟著人群吶喊,似乎忘記了被甩的痛。現場所有的人都沈浸在瞬間爆發的歡愉中,我卻惦記著那個被我們拒絕的農用車司機,還有對人那麼信任的阿伯,他們從遙遠的七美島也可以看到這裡的煙火嗎?五光十色的花火,是否也會激起他們一絲絲的亢奮?─在他們原本平靜、安寧的日子裡。

一年一度的煙火秀終於結束了,最後的花火消失在黑暗中,眾人震懾於煙火的聲光效果,我卻對光彩絢爛後的黑更迷惘。

 

第二天假期就結束了,我們又回到現實的台灣本島。現實也許不那麼浪漫,但那裡有我的父母、朋友,還有我的希望,我的未來。我無法想像離開熱鬧、競爭的都會生活,我的生活會變得什麼樣子。

年紀愈長愈了解,一個人選擇他生存的環境,有時是出自於必然的突破,這種突破有可能是主動的自我挑戰,有可能是被動的現實壓力;有時只是單純地因承上一代的選擇。前者就像澎湖阿伯的祖先,後者就像是阿伯和我,至於那位司機大哥呢,他是屬於哪一種?是上一代的因素,還是發自於靈魂深處的吶喊?他是知命地選擇七美島上恬淡的隱士生活?還是自我放逐地選擇了七美?─只因為他那不完美的臉?這麼多年過去了,我還是沒有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