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02-21 12:00:00Demi

我曾和海並肩而坐

我曾和海並肩而坐       

大海像是個調皮的孩子,生氣的時候,漁船躲著他;溫柔的時候,海鳥親吻著他;發呆的時候,魚群不出聲地圍繞在他腳下。台灣四周環海,可是每每都是遠遠地望著海,很少有赤腳站在海水裡的機會,更別說是下海游泳了。多年前,有幸到馬來西亞婆羅洲北部,採訪舍林甘島海龜保育中心,終於和海有了一次長時間的親密接觸。

舍林甘島(Selingan)距離沙巴州主要城市山打根(Sandakan),搭快艇大約需要一個小時,是馬來西亞唯一有住宿的海龜保育小島,每年七月到九月都有大量的海龜來此地產卵,也吸引了不少觀光客。島上除了園區的辦公室、簡單的客房,還有個非常迷你的遊客中心,當然最重要的就是龜卵孵化區,不過那是遊客們的禁地。

孵化區就在辦公區附近,用鐵絲圍住一小塊沙地。沙地上排滿一根根的木牌,木牌下「種」的就是龜卵,牌子上標示著龜卵誕生的日期等資料。這些卵是在母龜離開產卵地後,工作人員再把它們挖出來,移來此處,以便管理和觀察。通常龜卵要經過4560天的孵化,到了某一個特殊的日子,小海龜們便集體出來和大家見面,一同迎向海洋的召喚。管理員還告訴我們,小海龜的性別是在破殼而出之前依照溫度來決定的,聽了讓人覺得不可思議。

島上沒有電視等任何聲光娛樂設備,為了等待喜歡「越夜越美麗」的母龜上岸,一行人誰也不敢闔上眼。終於有消息傳來,第一隻母龜已上岸產卵了,一群人摸黑來到灌木叢後,母龜準備產卵的沙地。隨行的攝影同事第一次按下快門,閃光燈的亮度剛好照亮那一小塊沙地,只見一群人圍著母龜,用一種虔誠的心等待著。

就像現在大家在Discovery頻道看到的一樣,母龜很有節奏地用後肢挖開沙地,挖啊挖,挖出約半個洗衣槽大小的凹地。不知道是母龜和這裡的人類已有了某種默契,還是背負繁殖的重責使然,縱使母龜知道身旁有一群動物在窺視,牠依然持續挖沙的動作,彷彿天底下再也沒有比下蛋更重要的事了。終於,一顆、二顆、三顆、四顆……,乒乓球般的卵一顆一顆地滑出母龜的身體了。閃光燈再也按捺不住興奮了,母龜一定沒想到,這麼私密的事竟然需要和這麼多人分享。

在產卵過程中,發現海龜的眼睛會流出些粘液,於是有人以為母龜是在流淚,對母愛的偉大又再歌頌一番。其實那只是他它不適應陸上的空氣,流下的保護液。繁衍下一代,對所有生物來說都是天經地義的事,犯不著流下虛情假意的眼淚,多事的人類又多事了。

約莫一、二十分鐘後,卵產得差不多了,母龜再度揮動後肢,這回是把沙子掩蓋回去。這時管理站的人員才上去記錄母龜的身長等,整個過程大約是一個小時。產完卵,掩完土,任務達成了,母龜不疾不徐地轉身,向著大海而去。母龜一離開,工作人員連忙挖開卵穴,把一顆顆的卵取出來,準備移到孵化區繼續觀察,同時也是保護龜卵不會被其他生物吞噬。

這是必要的,不僅僅是有其他生物會來偷吃海龜蛋,當地居民也會挖海龜蛋來吃。走在當地傳統市場,到處可以看到有人在賣海龜蛋,對他們來說,海龜蛋是大自然的產物,也是很好的蛋白質來源,為什麼不能吃?在你死我活的生存競賽中,一種生物為另一種生物犧牲自己,的確有著不得不的無奈,只是殺雞取卵的後果,敗下陣來的,或許真的是徹底敗了,可是贏的也未必全贏。

這裡產卵的戲碼剛剛落幕,在海岸的另一頭,一場讓人興奮的好戲才正要上演。算準了差不多要孵化的龜卵,早已被工作人員重新移回更靠近海的沙地。時間一到,說好今晚要一起回到大海的小海龜們破殼而出,張開像翅膀般的前肢,搖搖晃晃地奔向大海,有些還不是站得很穩,它們也是跌跌撞撞,爭先恐後地回到它真正的家。

趁著黑夜,大海偷偷地編織了一條黑色的錦帶,一瀉千里,迎接貴客的蒞臨。「有情風萬里卷潮來,無情送潮歸。」此時此刻的海風倒是個多情種,溫柔地一來一往,接送初生的生命。仰頭望去,萬里無雲,地平面的那頭,天空中不停地出現閃電,氣勢還真是嚇人,感覺好像強力的舞台照明投射在你頭上,可是聽不到一點點打雷的聲音,更沒有像要下雨的樣子,反倒像是一場壯觀的燈光秀。導遊說這種情形很常見,是我們這些城市佬少見多怪了。

當最後一隻小海龜也沒入海水之後,戲落幕了。小海龜此去,生死未卜,能夠平安長大的不過千分之一。有幸參與了海龜的受洗典禮,但除了祝福,身為萬物之靈的人類,什麼忙也幫不上,反成了最無情的負心漢。天地有情,這不停的閃電像是在為小海龜照路,或許也是在為這群新生的未來擔憂吧?

明知世路多艱阻,可是這樣的劇情不斷地重演,千百萬年來如此,在可知的未來也將如此。問君何以然?答案啊答案,在風裡……

海龜是一種具有大洋洄游習性的海洋爬蟲類,每隔數年就會返回出生地產卵。科學家曾做過追蹤研究,發現生長在巴西海岸的綠蠵龜會游1400英里遠,來到大西洋中央的孤島亞森欣島去產卵。為什麼綠蠵龜要大費周章地,繞過半個地球,回到自己的出生地去產卵?別的地方不行嗎?

科學家們的解釋有很多,說法之一是,稚龜出生後,會在記憶中留下有關其出生地特有的「記號」(imprint),長大成熟後,會「開啟」這道記憶之門,再依循這些資訊回到它出生的地點去產卵。聽起來就好像一些少小離家的人,等到年紀漸長後,卻對家鄉的人、物,甚至食物依舊魂牽夢繫般。是不是人也和海龜一樣,一出生在腦海裡就被植入某種「記號」?否則為什麼有那麼多人去國多年,最想吃的是年少時熟悉的燒餅油條和醬菜稀飯呢?是誰在海龜身上留下「記號」?又如何「開啟」這個記憶之門,科學家們還在尋求答案。而人類又為什麼對已逝的過往,懷念特別多呢?這更是一個謎。

龜總是給人穩重、長壽的印象,由於它不像雞兔之類的動物那麼活潑好動,也不像蛇虎那樣的奸詐兇殘,而且很少聽取它發出聲音,於是益發顯得神秘了。傳說中龍生九子,其中最像烏龜的名叫「贔屭」,在廟院、祠堂裡馱載著石碑的就是它,據說摸摸它可以給人帶來福氣。再翻翻「周公解夢」,才發現夢到龜竟然有那麼多種解釋:已婚的女人如果夢海龜,表示丈夫會更加寵愛自己;未婚的男女夢見海龜,表示不久就會和意中人締結良緣。總之,不管男人、女人,夢到龜總是好事。可是如果夢見捕捉海龜那就表示災難要臨頭了,甚至連夢見喝海龜湯都是不祥之兆,原來老祖宗對海龜是這般的尊崇。只是海龜,尤其是綠蠵龜已列入瀕臨滅絕名單內,老祖先地下有知,恐怕要噘了過去,至於作為父親的龍,又將如何看待自兒子的命運呢?這麼多問號,他日又是文人墨客筆下的好題材了。

生命的喜悅趕走了睡意,幾個人坐在海邊,瞪視著超大超大,有如銀盤般的月亮。炎夏的夜,風與濤皆已停息,四周都是黑漆漆的,明知身旁還有和自己相同的物種存在,卻覺得自己是遺世獨立的隱者。大而亮的月亮這時卻像路燈一般照著沙灘,也照著海平面,好一幅「海上明月共潮生」啊!這是我第一次和海並肩而坐,有點膽怯,也有點竊喜,一時之間竟不知做什麼好。

戲劇高潮之後,四周寂靜無聲,向來喜歡和絃的海豚,怕也早已睡去,海浪是唯一的音樂。怯怯地脫下鞋子,試探性地和海打聲招呼。怎會這樣膽怯呢?所有的生物不都是來自海洋嗎?為何如此近鄉情怯?或是怕不可測的黑,或是怕不可測的深,於是與海的接觸就僅止於君子之交而已。美的欣賞需要有距離,於是,海和我便這樣對望著。

海之所以迷人,是因為它深不可測,千變萬化;人之所以不敢親近,也正是因為它深不可測,太多變化。於是膽小、保守的人固守著陸地;喜歡冒險、有膽量的人便離開陸地,到海上開闢新的天地。這世間當然不止這兩種人,但是做這兩種人都需要極大的勇氣和智慧,不論是走在窮山惡水中,還是不見邊際的海上,大自然都會如影相隨,還不時地給予警告,警告無知的人類:爾等是如何的渺小。渺小如我,又如何敢與鴻鵠言志,就連弄個小扁舟,江海寄餘生,也彷如天方夜談。

母親常問:「那麼大一艘船,是如何飄在海上而不會沈下去?」讀過幾天書的女兒,試著將所學所知用最淺顯的語詞解釋其中的原理,只是,說得不清不楚,母親聽得更是迷迷糊糊。哎,我要怎樣才能向她解釋得清楚,這世界原本就有許多的不知與不可知,還有許多的可能與不可能。

「我居北海君南海,寄雁傳書謝不能。」如今,舊地重遊的機會大概是沒了,當年上岸產卵的母龜,是否信守「記號」之約,再次回到記憶中的秘密基地?而那些小海龜們,你們可曾平安長大?可曾開啟你們的記憶,跟上母親的腳步?

        遣情傷,故人何在?煙水茫茫。難忘…… 

今夜月亮又是特別的大,特別的圓,不知海的那一端,天空還是有閃電嗎?

 

 

 

 

 

 96年8月31日

上一篇:情繫客家的老媽

下一篇:千萬和春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