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5-07-30 16:52:02aleswang

觀戲心得--射天

演出名稱:《新編京劇 射天》
演出團體:國立臺灣戲專國劇團
演出日期:2005/07/29
演出地點:國家戲劇院

近年來,傳統戲曲呼喊革新的聲音日益增大,因此若對傳統戲曲有加以留意的觀眾,應該會注意到,在傳統戲曲的劇目之前,常看到青春版、新編等字眼,但似乎很少聽見有人對於「新編」一詞,提供一個比較好的說明。以字面上聯想,應與為戲曲填加以往沒有的新意有關,即為傳統戲曲加入另一個風貌,當然這只是種抽象的概念,要如何執行,則有頼藝術群的努力。依目前劇場的觀念,應當是把現代劇場的觀念與技術融入傳統戲曲之中。但很可惜的,這次國立臺灣戲曲專科學校國劇團的年度大戲:新編京劇—射天,並沒有成功達到「新編」的效果。

射天一劇取材自干寶的「搜神記」中,相思樹的故事。內容敘述戰國時代宋,其大將韓朋與宋康王義結金蘭,共逐天下。但韓朋戰功彪炳,聲威勝主,被封為天下第一劍,也因此招致小人誹謗,康王猜忌,進而遭到罷官。後康王又以韓朋之妻何氏此天下第一美為要脅,強迫韓朋比劍,勝者可得何氏。韓朋雖忍辱比劍,但卻難捨君臣之情而處處手下留情,結果慘遭康王殺害。之後康王想強納何氏為后,何氏為保清白,痛斥康王,從高台跳下而死。最後在兩人所埋之處生出兩大梓木互相交纏,鄉人稱為相思樹。

單從劇情來看,雖然此劇本為曾永義教授所編撰。就內容來看,其實幾無新意可言。劇中的三位要角,康王、韓朋、何氏皆是中國古代倫理道德的代表:韓朋的忠君愛國,何氏的忠貞不二對應上康王的陰險殘暴。以中國古時的社會結構而言,應當是在某程度上反應了社會現實。不過,可惜的是,此戲上演的年代卻是現代,這樣的思想內容,早已脫了現實,對多數觀眾來說,如此思想內容幾乎無異於迂腐的教條(dogma),與觀眾自身毫無關係,自然沒有任何說服力。
但其實從劇本中,仍可發現作者試著要提出自己觀點的線索,例如在韓朋掙扎著是否要參加比劍時,何氏極力勸他既得民心,又康王暴虐無道,何不自立為王,直指韓朋是食古不化。這樣的觀點其實比較接近當代,但可借的是,編劇對此並無深入探討,很快又拉回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的古代觀點。作者雖嘗試以現代角度發聲,但此聲量小到難以聽清楚。

以另一個角度來說,先不論自此題材內容與社會現實相符與否,若此劇能如同希臘悲劇一般,呈現人類的通性,如悲劇英雄的偉大的情操等,換言之,若觀眾看到的是立體的,真正有血有肉的角色,劇本的內容仍可引起觀眾的共鳴。然而,三位要角都過於平板,就如同石膏模子,不管什麼台詞情節倒進角色裡,塑出來的都只是忠君愛國、忠貞不二、暴虐無道。這樣的刻劃缺乏深度,表演起來就無厚度,戲就很難精彩。
值得一提的是,最後康王雖有醒悟,但這種轉變,卻缺少了因果關係,在劇情之中,沒有事件衝突來刻劃康王,觀眾看不見為何康王有覺悟的必要。雖然經由劇中百姓與康王自身的敘述,可以得知在韓朋死後,康王漸失民心,或許可以說,編劇有把衝突放在康王自身的善惡之心中,但這樣的發展,其實需要觀眾自身認同此一價值觀:惡人必會受到報應,才能在沒有事件發生的情況下,對此種思想起共鳴。或許老一輩的觀眾對此發展能接受,但以筆者二十出頭的年紀,這部分的刻劃實在沒有說服力。

同時,本劇所用的語言也是一大問題。既沒有關漢卿的本色,湯顯祖的瑰麗;也沒有徐渭的奇險或是其他的風格,雖然文字有一定深度,但卻沒有一套風格。這樣的台詞,很難有吸引力,不適用在舞台上演出,演員按此台詞加以演出,以劇場常用的說法:沒有戲。這次編劇的文字的運用上,反倒沒有其上一部作品—梁祝來得出色。

以上所言皆是劇本方面,而在表演方面,射天也很難讓人滿意。但要先提的是,筆者對戲曲的認識仍然缺乏,若有失言,請有研究的前輩加以指正。

演員的唱功大概是中規中矩,該高就高,該低就低,但就少了點味道,給人印象深刻的唱段並不多。不過翻了翻節目冊,三位演員都是硬底子的演員,理應有更好的表現。或許,就如同上文提到的,他們的唱功在此台詞中,較難發揮完全。同時,整場戲幾乎由三位要角唱整場,這樣也未嘗不可,但本來傳統戲曲應是冷熱場子交互,射天裡頭雖然也嘗試如此,但武場的戲,不管是何氏及官女的樂舞,還是康王韓朋相鬥,竟然還都是以唱為主,動為輔。再熱的場子,單靠唱詞,也難以把情緒炒熱。京劇在清末能大勝昆曲的一大原因,就是在它的熱鬧性上,在這點上,武場戲的設計和編舞家,還有導演都需要檢討。

而射天走位的部分是一大敗筆。無聲不歌,無動不舞是傳統戲曲的特質,但在射天中,只有聲的部分,卻少有動的部分。走位少,且皆為對稱的變化,猶如軍隊擺陣,是一板一眼,但就算如此,真的有走位可言的,也不過就三位主角,視覺上實在少有變化。
而群眾的戲,如軍隊進場,跟官女樂舞,筆者私自留意,他們走的路線也大同小異,多呈S形,一樣變化極少。同時,眾人的訓練不足。數大為美,但這些跑龍套的演員的動作離整齊劃一實在太遠,人數一多,一動起來,反倒覺得雜亂無章。
再者,如何氏樂舞跟康王韓朋比劍,原本都是導演發揮其場面調度功力的大好時機,而導演的確也使用了不少的人數,可惜,走位仍無大變化,尤其康王跟韓朋相鬥時,人根本就留在原地,如此處理,要如何燃起觀眾情緒?只能猜測,或許導演將重心放在演員唱功方面,不過前述劇本的問題,已經讓唱的部分難以發揮效用。簡言之,由於導演場面調度的表現欠佳,使得原本應該熱鬧激昂的戲,情緒通通拉不起來,因而整齣戲的情緒多半停留在冰點。

舞台部分的表現與表演部分相比,其實較為搶眼。射天的服裝用色鮮明,視覺上頗能為戲營造氣氛,讓人印象深刻。燈光方面對空間的建立,還有演員的強調都有發揮作用,但比較令人不滿的是,若以現代劇場燈光的多變來說,燈光的變化仍嫌不足。例如,戲中常看的到就是用follow燈來跟演員。然而,要強調演員的方法不是只有follow燈而已。筆者還記得之前曾看過大陸女子越劇來台的演出,完全是直接在舞台上切出燈區來強調燈光,燈區也會依演員的走位而變。這種變化,比射天的變化是多上許多。當然,絕不是燈光設計師沒能力做更多,或許,是設計師希望視覺上不要搶了戲本身。
舞台佈景方面,筆者的觀點是,此設計是現代劇場設計與傳統戲曲概念失敗的結合。從一開始在上舞台的幕上用燈光打上S型(又是S型)的燈光做佈景,到類似皇宮中的殿堂,以及射天和高台等佈景。其實可看出設計師想以傳統戲曲的方式,做出寫意的感覺,因此盡可能把佈景壓到最少。不過,受到現代劇場思維的影響,在舞台上出現的佈景,卻多以具象的方式來設計,要高台就在景上投影個高台,要殿堂就建個殿堂在舞台上。但吊詭的是,為了兼顧寫意,制作上又極為簡略,為了給觀眾想像的美感,就少了細節。因此這些佈景在視覺上的變化就顯得死板僵硬,這風格或許可以說融合了極簡主義與純中國古典風,但以現代的審美觀來說,感覺就像皇宮中少了雕樑畫棟一般,不知能接受的人有多少?與其這樣處理,或當初在設計時,乾脆用傳統的一桌二椅或許還好些?

簡單來說,射天雖然說是新編京劇,但除了劇本是新編之外,骨子裡仍都是傳統。當代劇場大師Peter Brook在他的著作:空的空間(The Empty Space)中有一小段曾提及他看台灣及大陸傳統戲曲,並對兩者所做之比較,內文中他對台灣戲曲的想法是堅守傳統而毫無新意,是僵化的戲劇。在看了射天之後,筆者以為,Peter Brook的評論所言不假。什麼叫新編?新編應當不是專注在以新的題材來編寫劇本,或是以現代劇場的元素來製作戲曲(雖然兩者都有其不可忽視的重要性),而應該是,跳脫出僵化的思維,以當代,以當下的思維邏輯來詮釋傳統藝術。若少了自己的觀點,只是一味以傳統價值出發,而以現代技術為輔,不論加了多少現代劇場的元素,仍然無法展現新意。新瓶裝舊酒,喝起來味道仍然沒有變化,不論是之前的梁祝或是今日的射天,都可看出這種傳統的包袱。
但不論怎麼說,至少台灣已經愈來愈多創作者想試著為傳統戲曲加入新的風貌,雖然路還很長,希望戲曲藝術家們能盡早放下身上的行李,重新出發,期望日後他們能真的為傳統戲曲加入新的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