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01-30 11:57:54寄居蟹

【比較研究筆記】戰爭體制的比較可能

剛跟朋友討論完了Hintze的第五章:「Military Organisation and the Organisation of the State」,就簡單作一些記錄。

這一篇文章其實是第四章國際面向對國家及憲法體制形成的影響的延續,繼續談到國家行政及軍事性組織在歷史中的形成,是如何受到地緣政治上的因素,即鄰國的戰爭威脅,而造成國家行政及軍事性組織的演化。在Hintze的討論下,很重要的一句話是:「權力政治、重商主義及軍國主義」之間,是相互關聯的(頁201)」。

從文章的一開始,作者批評到社會經濟因素,固然是影響國家形成的重要因素,但這因素卻不若國際面向上的因素來得重要,於是就開始了他的論證。從Herbert Spencer 有關「工業型國家」與「戰爭型國家」的理念型二分,前者是以英美為代表的國家,後者是歐陸國家,開始討論戰爭因素是怎樣在歷史過程中,影響軍事組織及國家組織的發展。

工業型國家因為經受的戰爭威脅比較小,像是英美,或是瑞士,因為地緣上的因素,使得他們可以沒有那麼強烈的意志,將國家組織成戰爭機器,吸納民間資源,建立常備軍,在為了軍事組織的理性化目的下,將自已變成戰爭型國家。在這些工業型國家裡,民兵系統是主要的軍事組織型態。

當然,歐陸也有民兵,而國家與軍事性組織的「現代代」,也就是怎樣將民兵系統與常備軍系統之間作一個匯合。民兵與常備軍不同的是,基本上民兵是市民社會基於自衛性的,而奠基於社群意識,並與自身農業生產密切連結的軍事性組織 ; 相反的,常備軍則是王權的武力,早期是封建社會裡,地方勢力的軍事性組織,像是騎士等。之後,隨著經濟社會的發展,常備軍逐漸變成有給職的專業軍人,再來是傭兵集團,終於變成現代的國民兵。

當然,從騎士一路到國民兵的過程,需要很長一段時間的演變。最重要的,除了是怎樣從少數的騎士,變成龐大的國民兵的過程中,一方面除了是在人數上的充分,另一方面則也要使得戰士們有了一種像是民兵所有的「社群意識」,或者,就是「國民(國家)意識」。簡單講,主要的就需要經歷三個歷史階段 :解放農奴、普遍性服役制度,及代議性制度的形成。當經濟社會的生產,只夠提供武裝軍國主義國家的財政與人力時,就開始解放農奴。然後,透過普遍性服役制度(徵兵制),擴充兵員。這必需要將原本的軍事菁英,逐漸地納入國家系統中,有其國家認同之後,再進一步將國家認同擴及一般大眾。最重要的,也就是從法國大革命之後,法國的「國家認同」出現了,拿破崙再經由「自由、平等、博愛」的號召,建立徵兵制。最後,再進一步具體化、制度化「國家認同」所需要的社會參與,即是「代議制度」的出現。士兵們,也就知道為何而戰,為誰而戰了。

這一段民兵制與常備軍的歷史在文章中,佔了很大的篇幅,寫得也非常精彩。文章最後,再拉到工業型國家與戰爭型國家的比較,談到戰爭型國家基本上是陸權國家,而相對的,工業型國家則是海權國家,自19世紀末德國統一之後,開始發展海權之後,也將促成原本的工業型國家,漸地感受到戰爭威脅,而相應的,軍事組織與國家行政組織,也就會有匯合的發展。英美的代議體制及軍事組織,之後的發展,是不是與德法有匯合的趨同,我倒是沒怎麼研究,不過一戰確實在不久之後開打了,戰爭的威脅已經不是侷限在歐陸的「戰爭型國家」,戰爭,是以全球為範圍的威脅每一個人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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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這一篇文章,感動已經沒有較上一篇文章來得多。不過,有幾點想法倒是值得深入。

一、戰爭的源頭是什麼 ?Hintze並沒有像二戰之後現實主義論者所說的,戰爭是基於人類本性,或者是新現實主義者所說的,是國際權力系統下失均的結果。Hintze沒有說,對他來說,戰爭就是在那裡,只有離得戰爭比較遠的英美,或是因為有高山森林阻隔的瑞士而已,戰爭是早晚的,因為這種戰爭威脅的強度,政治軍事組織也就會有相應的變化。但,如果是這樣,那麼人類歷史上總是有戰爭,中國歷史上死人的數目更是驚人,那麼為什麼當代軍事組織,只有在歐洲出現,中國卻沒有 ?戰爭在Hintze的角度下,是個常數。但如果是常數,那麼為什麼會造成「演化」的出現 ?當然,下文中Hintze加入了一些經濟社會的因素,不過,感覺起來總是因為他在一開始就不覺得這太重要,而使得解釋力上,少了點通暢的動態感。

二、我有興趣的是,戰爭是怎樣從部落間的「有限戰爭」,變成恐怖的「全面戰爭」,這也就是試著想要回答上述的問題。是怎樣的一個原因,使得戰爭變有「抽象」的,與「戰爭脫離政治經濟的目的,而建立起自身的邏輯」,在一報還一報的恐怖平衡下,變成無止境的、復仇式的全面戰爭 ?怎樣的原因,使得屠殺變成自在的目的,非要致對方於死命不可 ?怎樣的原因,使得決策者非要將仇恨與光榮連在一起,而整個社會也投入了血腥的火光之中 ?或者問得更清楚一些,是什麼樣的原因,使得中國領導人,無法忍受台灣獨立,然後中國社會更在民族主義的火焰下,不斷地恐嚇台灣 ?難道死人很愉快,或者統一的歷史迷思很重要,或是什麼原因呢 ?

三、另外,就理論上的反省,我覺得有趣的是,Hintze的時代,德國學界不斷地發展出來地緣政治學,先是陸權說,接下來再傳到英國、美國,再發展出來海權說,大陸邊緣說。不過,地緣政治學在二戰之後,就消聲匿跡了,這一方面是因為二戰的重要原因之一,就是因為這種「地緣政治」,不斷地鼓吹德國的「生存空間」,而發動戰爭 ,造成地緣政治學的污名 ; 另一方面,則是因為熱核武器的發展,投射與空戰能力的加強,使得戰爭的「地緣」因素,已經不再那麼重要了。戰後的國際關係理論,先是由批評戰前的「理想主義」,而建立的「現實主義」開始 ; 接下來是60年代因為系統理論與實證主義的發展,而出現的「新現實主義」,再來是70年代為了解釋經濟現象,而發展出來的「互賴論」,及80年代的國際典則理論。但,說實在的,這種在理論內容與年代發展關係的背書,實在是那種為應付考試的學生,所準備的答案。怎樣作理論上的知識考古,就下一篇文章再寫好了。簡單要說的是,當代國際關係理論史,也就是一個為美國霸權建立知識正當性與設計戰略的知識想像。




註:附圖由法新社所拍,而在Le Figaro今天電子版上所用的照片。文章下的標題是:「Le ton se durcit entre l'Irak et les États-Unis(美伊之間態度逐漸強硬)」。面對戰爭,我們已經看不到人的臉孔,只是在想如何在剌刀進入我們的胸口前,先將對方撂到。令人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