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4-03-25 17:04:27小星
嘿,我也不知道
◎刊載於《中國時報》人間副刊 2004 / 03 / 12 by王文華
我三十六歲,我單身,朋友幫我介紹女朋友前,總是會問:「你喜歡哪種型的女生?」
碰到這個問題,我總是低下頭、撐著下巴、眼睛看著桌面、陷入深思。幾秒鐘後抬起頭來,很堅定地,說出那石破天驚的答案:
「我也不知道。」
「你喜歡哪種型的?」,很多單身的人都被問過。問到女人,大概會說「當然是責任感」、「幽默感最重要」、「對我好就好了」。問到男人,常聽到的答案不外乎是「溫柔,有女人味的」、「善良,賢慧就好」、「聰明、能幹嘍」。偶爾一兩個誠實的敢說:「年輕、漂亮、夠辣的」。我發現男人這些答案,在不同年紀、不同場合、對不同的人,我都說過。當時也相信是在說實話。但是當我真正幸運地碰到了那種類型,交往了一陣後,又發現也許我喜歡的是另一型。
我們怎麼了?
女人當然也會誠實回答這個問題。那些回答金城武的,不知道最後是不是都跟長得像金城武的人在一起?還是換了口味,改哈「魔戒」弓箭手那一型?不過我注意東區的情侶,兩種類型的男人都不多。這不禁讓我想起:女人喜歡的類型,跟她們最後在一起的,是不是也有不同?
我們是怎麼了?是不知道自己要什麼?還是不敢追尋自己真正想要的東西?是自卑感在作祟,還是笨到看不清異性的優點?為什麼跟女生交往了二十年,我還是紅了櫻桃綠了芭蕉,在pub跟美女聊天的中途,想對統一發票?
我可不可以怪罪學校?高中時讀的是男校,對異性的了解非常膚淺。那時喜歡的女生,是古書中的美女。蘇東坡描述的「水光瀲豔晴方好,山色空濛雨亦奇。欲把西湖比西子,濃妝淡抹總相宜。」是努力的目標。這首詩是什麼意思,我也搞不清楚,於是自作主張地詮釋,蘇東坡大概是在講女生的氣質。那時不只是我,我們一票同學的理想全都是臉色蒼白、隨時會吐血的女生。我們更一廂情願地對這類的女生做了許多假設:她們會彈鋼琴,將來想念哲學系。在公車上有位子都不坐,出去烤肉一塊肉都不吃。鞋子永遠很白、裙子永遠長過膝蓋。口袋裡有摺好的手帕、家裡有接電話時會問你祖宗八代的爸爸。我曾把情書寄到女校,寄件人寫「內詳」。整封信旁徵博引,味道像醬缸。也只不過在烤肉過程講過兩句話(「嘿,你要不要肉?」,還有「嘿,你要不要湯?」),信末已經可以引用「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對方回信:「謝謝你,我已經有男朋友了。」我厚臉皮:「那你做我乾妹妹好不好?」等到對方完全不理你了,自己還要補上一封信:「還君明珠雙淚垂,恨不相逢未嫁時」。
當時,我追求的不是愛,是詩。我喜歡的不是女人,是蘇軾。
大學唸文學,更讓這種文藝青年式的愛情無止境地燃燒下去。當我那些編高中校刊的同學已經開始同居,夙夜匪懈地研究女性的身體,我還窩在文學院的圖書館,吹掉灰塵研究愛爾蘭詩人葉慈的「女人的心」。「喔,她遮住臉龐的長髮,露水般的眼睛……我的心和她的心一起跳,我的呼吸和她的呼吸有相同的頻率。」學校的同學一半戴眼鏡,我東張西望尋找露水般的眼睛。
大學時也有喜歡的女生,追她的方式是不買國文課本。國文課時,我會故意擠到她旁邊的位子坐下……「可以跟你一起看嗎?」看個頭!整堂課我在猜她的洗髮精,看她細長的手指在課本上作筆記。當老師講到「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這類的句子,我竟莫名其妙地產生非分之想。同學說:「喜歡就去追吧,老跟人家借課本多沒出息。」於是有一回,當她在課本上寫下筆記:「三山在金陵西南的江邊──」我把她的筆搶過來,把我的呼吸調到跟她相同的頻率,然後在課本上歪歪斜斜地寫著:「我可以約你嗎?」她看著我的字,沒有抬頭,一撮髮絲垂在課本上,中分了白鷺洲。她停頓了一會兒,然後寫下:「我們做朋友好不好?」那一刻,我突然讀通了「登金陵鳳凰台」,體會到李白當年被放逐江南瘴癘之地的心情。她放下筆,那堂課沒有再記筆記。我吸了吸鼻子,嚥回本來要擤出來的鼻涕。後來我買了一本新課本,上課時自己坐在後頭。我注意到她燙了頭髮,用什麼洗髮精我聞不到了。有一天下課五點多,天已經黑了。我看到她機械系的男友撐著傘來接她,這才注意到,她並不是臉色蒼白的氣質美女,也沒有露水般的眼睛。相反的,她活潑、嬌小、心地善良,戴一副大眼鏡。那年我在大學學習,她教了我一生中最值得學的東西。我看著她的背影,她是我喜歡的型。
他們說男人到了某個年紀,審美觀會從氣質女變成性感女,興趣會從唐詩變成鹹濕。我不知道我到了那一點沒有,還是我已經過了而忘了下車。在大學時,性感像是電機系,你知道那很熱門,但你根本搞不懂他們在學什麼東西。你自己考不上,於是對考上的人也有一種莫名的敵意。我曾在校外認識一名美女,超辣。我當然對她有過幻想,在我的夢中她穿護士服或水手裝。有一年過年,每天在家無聊,她約我到她家看LD──當時流行的雷射影碟,我當然連滾帶爬地去了。我們一開始參觀她的廚房,穿著窄裙的她背對我蹲下打開冰箱。接著參觀她的臥房,床大得像足球場。我們回到客廳,一起坐在地毯上。我的手握著最不該握的遙控器,我的嘴吃著最不該吃的牛軋糖。最後當她逼不得已地採取主動時──「A面播完了,我去換面。」我冷不防站起來,膝蓋撞到她的下巴。後來我再打電話給她,她就一直很忙。幾天後我一個人站在她家樓下,把自己的心換面過來。她是我喜歡的型,但那時候我沒有DVD。不能一氣呵成,我只好繼續做小男生。每個男人都愛性感的女人,但有些人就是沒能力去應付伴隨性感而來的壓力和緊張。
他X的,為什麼我偏偏是其中之一?
在美國那幾年,也認識白人女孩。Tracy是個瑞典裔的美國人,金髮碧眼,和我沒有共同點。我們在一個聚會上認識。那天的甜點是冰淇淋,我點綠茶,她點巧克力。綠茶上來,我吃了兩口就不想吃了,她的巧克力倒吃得津津有味,嘴巴黑了一圈。然後那魔術性的一刻發生了!她靠過來問我:「綠茶口味怎麼樣?」「還不錯。」「我可以試試看嗎?」我還沒說好,她就把湯匙往我吃過的冰淇淋中掏。「嗯……很棒,你要不要試試我的?」我最恨巧克力,竟也中邪似地挖了一大口。你可以說我迂腐,但我覺得交換冰淇淋和上面的口水是兩個陌生人間所能發生最性感的事。她當然沒有「水光瀲豔晴方好」的氣質,我們這輩子大概也不可能在地願為連理枝。但在那一刻,她那維京人的原始豪邁打動了我,她是我喜歡的型。
回到國內,認識很多女生。隨著年齡增加,我發現我喜歡的女生,給別人認為我應該喜歡的女生,慢慢有了差別。別人會說:哎呀,她太高。哎呀,她太小。哎呀,她太有錢。哎呀,她經驗太豐富。雖然當下我會嘴硬:「嘿,我也不是省油的燈!」但事後我摸摸鼻子,也沒有為她去哭倒長城。別人看你三十六歲,文質彬彬,會介紹大學教授給你,殊不知你可能比較喜歡大學女生。「這怎麼可以!」朋友說,「男比女大十歲是社會可以忍受的極限,超過十歲,你就要準備接受眾人的非議。」「好,那我選擇跟我同齡的。那她離過婚有沒有關係?」女生更慘!我的女性朋友,對象比她小,每次約會前都要家庭革命。若要做人家的繼母,爸爸要跟她斷絕父女關係。「可是,」我辯解,「我跟這個大學女生在一起時覺得很自然啊,我並沒有覺得比她老啊!」朋友說:「但她爸媽覺得你比她老,而她爸媽跟你同齡!」我曾為這個朋友做過心理測驗,大意是如果一個外星人把你帶到另一個星球你可以跟任何人發生關係而不被發現的話你會選誰,他的答案可怕到不能印上這份報紙,然而他卻可以在這個主題上給我道德建議。於是我了解,男人喜歡的型都是二十歲的女生,這世界上沒有外星人,但有壓抑。
所以我的理論是:每個人,不管男人或女人,一開始,都有十種他在尋找的伴侶的條件。每個人的十種不同,可能有些共同點:好比說女人的外貌,男人的收入……。每個人十種的優先順序也不同。談過幾次戀愛後,我們慢慢修正條件的數目和順序,特別是當我們知道:這些條件,都有負面的代價。比如說瀟灑的男人可能花心,活潑的女生心性不定。而且有的時候,好的條件彼此間還互相衝突,比如說有氣質的女生很難可愛,體貼的男人很少會修水管。經過一連串的修正、壓抑,和生物時鐘的滴答滴,你的條件只剩下一個。長輩總是說:「唉,男人老實就好!」「唉,女人賢慧最重要。」已婚的朋友則說:「他讓我有安全感」、「時間差不多了」、「想生小孩」、「給爸媽一個交代」。我不知道長輩勸我時為什總要帶一個「唉」?朋友解釋結婚原因時很少出現「愛」?但我們這些單身的總是禁不住想:只要老實的話不如養狗,只要賢慧不如請菲傭。我們曾為愛上山下海,為什麼對婚姻要如此草率?
剛過完年,朋友就替我介紹女友,他問我:「你喜歡哪種型的女生?」
怎麼說呢?三十歲後我發現,談戀愛不像捉拿恐怖份子,你有照片和指紋比對。談戀愛開始像買床單,尺寸對了容易,花色中意很難。很多單身的人都一樣,僅存的浪漫種子,是種在現實的田地。我們當然還幻想雨中的狂吻,但約會兩三次也開始盤算結婚的可能。我們不再有十個條件,在年紀、妥協、壓抑、和自知之明後,大概只剩下一兩條底線。哪個對象先達陣,我們就結婚。我問一個單身女性朋友:「你的底線是什麼?」「你猜?」「忠誠?」她說:「沒那麼偉大,我只希望他禿頭的話不要勉強旁分。你呢?」我說:「唉,女人賢慧最重要。」
我們都笑了,也小心地掩飾住笑聲後面的慌張。生命已經過了一半,我終於知道自己不是唐璜,而玻璃棺材裡的白雪公主,不是好的結婚對象。那個能讓我們安眠的床單究竟是什麼花色呢?
嘿,我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