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02-15 07:08:35嗜字者

西螺 追.想.曲

我出了社會送醬油給朋友
其實只是追隨父親的作為
每次聽到別人稱讚醬油好
父親的影子便再一次浮現
看完文章才發現
原來每個人送醬油的目的雖不同
但每首追想曲的調子卻都那麼像
妳們家吃不慣西螺醬油
大概也是跟我有關係吧
哈哈哈
希望有一天
妳們會自然而然能接受那種美味
哪天妳在國外讀書
說不定還想叫我送上兩瓶哩
啊 我想到學弟他家半年沒送了
考完該去走一走囉


西螺 追.想.曲

季季  (20060802)

統聯客運下了西螺交流道,我的血液就開始升溫。自從父親去世,母親住在安養院,已經三年多沒回永定老家。回永定,一定要經過西螺。看到那些熟悉的西螺醬油招牌,丸莊醬油,瑞春醬油,大同醬油……,生命裡種種與西螺有關的記憶,總在腦海裡翻湧﹔而青年時代困擾過我的故鄉認同問題,也不免又浮上心頭。
妳是台灣哪裡人?
一九六四年七月,《皇冠》公佈第一批基本作家十四名。《皇冠》是當時最暢銷的雜誌,而我年齡最小(十九歲),又是唯一的台灣人,有些未獲簽約的外省前輩作家,在文學活動場合初見,總是睨著眼問我:「妳是台灣哪裡人?」彷彿一個台灣人能享有那樣的殊榮。
如果我說,雲林縣二崙鄉人,對方就問:二崙在哪裡?我說,在西螺隔壁,對方聽了往往茫然的哦一聲。如果我說,我是西螺人,接下來就是一聲驚呼:
「啊,妳是西螺人?西螺,好地方耶!」
於是他們說起西螺醬油,西螺大橋,西螺西瓜,西螺濁水米……,鮮明的意象似乎早已銘刻在他們的腦海裡。為了避免尷尬,後來被問到哪裡人,我就只好簡略答道:「我是西螺人。」
從血緣來說,父親是二崙人,母親是西螺人,我算是半個西螺人。但從成長影響及感情深度來說,我是百分百的西螺人。我讀的第一本故事書《林投姐》,是小學四年級時,母親帶我回娘家途中,在延平路的西螺書局買的。我看的第一部電影《金銀島》,是父親騎腳踏車從永定載我到東市場後面,觀音媽街堂姑家開的西螺戲院看的。從我有記憶開始,母親揹著妹妹帶我回西螺透路尾娘家的畫面就不斷的重複。從二崙永定村搭台西客運到西螺只要十分鐘。出了車站轉到「大通」(主要道路)延平路,走到街尾文昌國校也要十分鐘。轉入國校對面新興路,再走十分鐘才到透路尾。那裡是西螺鎮郊,周遭不是稻田就是菜園,景觀和永定差不多。
在延平路上,有我姑父開的樹德中醫診所,我胖胖的堂嬸婆開的回生堂婦產科診所,瘦瘦的堂嬸婆開的助產士診所﹔二崙鄉兩大地主之一的堂叔公,和他的三姨太也住在延平路的三層洋樓裡。但我最常去的是中央市場對面的樹德中醫診所。母親從娘家回永定之前,總要去中央市場添購蝦皮小魚乾海帶紅糖等等乾貨,我和妹妹就在那裡等她。姑媽總是從藥櫃裡抓一把甘草塞到我們手裡說:
「來,吃甘草,吃甜甜。」
在一切都還空蕩蕩,沒什麼零食吃的五○年代,我慢慢嚼著甘草,看著擦口紅戴金練穿窄裙的婦女,從對面中央市場提著魚尾巴翹出來的菜籃走出來,又到隔壁布店挑看花花綠綠的衣料,問著一尺多少錢,然後來讓姑父把脈,拿幾帖中藥回去補身。那是與永定農村迥異的街市生活。
在那個生命初啟的窗口,我興味盎然的蒐尋著比永定富足的眾生圖。然後,越過永定,越過西螺,越過虎尾,在台北看到更富足更複雜也更殘酷的生命圖像,開始我的職業寫作生活。
許博允,吃德國豬腳淋一圈西螺醬油膏
一九七七年底進入新聞界工作後,我的經濟情況好轉,回永定探望父母,總要買幾瓶西螺醬油膏回台北送同事或文友。西螺醬油膏,一瓶大約半斤重,我坐客運車頂多只能提四瓶,一路上必須小心翼翼,唯恐碰撞打破。如果搭妹妹或弟弟的車回去,我就能一口氣買一打。但同事、文友不止一打,有時難免顧此失彼。如果同事含蓄的說:「妳什麼時候再回西螺啊?」我就知道他家的醬油膏見底了。林海音先生則是一貫直爽的問道:「季季,妳好久沒有送妳們那個西螺醬油膏給我了!」──對於西螺人來說,聽到這樣的責備,也等於一種讚美。
後來傳統產業行銷現代化,有同事在台北一些超市買到西螺醬油膏,很興奮的對我說:「以後妳不用大老遠的從西螺拎到台北了,我們自己去買就好。」
一九八三年底,許博允的新象公司搬到敦化南路一段新學友大樓的十三樓,並把六百多坪的地下室闢為藝文中心,有展覽繪畫的藝廊及可供演出的小劇場﹔賴聲川的表坊,李國修的屏風,都是在那裡成立的。
但我要說的不是小劇場歷史,而是一個與西螺醬油膏有關的經典鏡頭。
愛吃懂吃的許博允,也在那裡開了一家絲路餐廳,親自規劃裝潢和菜單,見到朋友就熱情的說:「來啊,來絲路,不騙你,真的很好吃,尤其是德國豬腳,一級棒!」
我和幾個新聞界朋友第一次去絲路,許博允自己就點了一客德國豬腳。怪的是豬腳端上桌,他匆匆跑去廚房,拎了一個瓶子出來。絲路光影爛漫,我以為那是一瓶酒。等瓶子拎上桌一看,咦,螺王?我說,許博允,這是我們西螺的醬油膏啊。(螺王是瑞春醬油廠的頂級醬油,當時一瓶二百元。)只見他一邊在德國豬腳上淋了一圈醬油膏,一邊不斷的點頭說,是,是,這個德國豬腳,淋上這個醬油膏,味道更好!
我二十歲就認識許博允,竟不知他這麼愛西螺醬油膏。他比我大半歲,我比阿肥(丘延亮)大三個月,我們三人是當年朋友圈的少數民族,共同點是不考大學。我是貧窮的職業作家,他們兩人卻是優游自在,跟著許常惠學作曲。阿肥是蔣緯國的小舅子,父親在中央信託局當儲運處長,家境優渥,衣食無虞。許博允家是淡水望族,他祖父許丙(1891-1963)日據時代曾擔任板橋林家花園總管,台灣總督府評議員,貴族院議士,富裕多金,喜歡戲劇音樂。許博允從小跟著祖父出入劇院、酒家﹔後來搞作曲,創新象,開絲路,都有祖父的基因。吃德國豬腳淋西螺醬油膏,這創意十足的鏡頭已成了我記憶裡的經典。西螺醬油很少做廣告,我當時問許博允什麼時候開始迷西螺醬油膏,他一派瀟灑的說:「從我祖父就開始啦。」
白樺,吃烤火雞也要沾西螺醬油膏
一九八八年秋天,要去愛荷華大學參加「國際寫作計畫」,想著要與二十年沒見的聶華苓重逢,要帶什麼禮物給她呢?想來想去,就是西螺醬油膏。從台北到愛荷華,必須在舊金山轉機到芝加哥,再轉到愛荷華首府希德拉匹斯,全程近三十小時。在舊金山轉機要等三個多小時,梁冬到機場來陪我聊天,看我手上提著兩瓶醬油膏,不禁露出懷疑的笑容說:「拎這麼遠的路,不嫌累呀,這東西真有那麼好吃嗎?」次年我去舊金山參加美華科技人文協會年會,就拎了兩瓶去送他,讓他嚐嚐「這東西」的滋味。後來兩瓶醬油膏用完了,他在越洋電話裡說,他去賣中國食品的超市找了好幾次,「就是找不到你們那個好吃的西螺醬油膏!妳不曉得,我每次都只倒一點點,捨不得吃完哪!」
回頭來說西螺醬油膏遠征愛荷華的故事。那年有三十多個各國作家去參加「國際寫作計畫」﹔台灣是蕭颯與我,中國是白樺與北島。在愛荷華兩個多月,聶華苓常請我們去她家吃飯,每次她都倒一碟西螺醬油膏放在餐桌上,嘆息的說道:「季季她們這西螺醬油膏啊,沾什麼都好吃!」有一次吃烤火雞,她沒倒醬油膏出來,白樺似乎有點難為情的說:「聶大姊,那個,那個西螺醬油膏呢──」聶華苓大笑著說:「白樺,我看你已經中了西螺醬油膏的毒了,看你回上海以後怎麼辦!」白樺苦笑著說:「回上海以後,就只好戒毒啦。」然後他轉向我,嚴肅的問道:「說真的,妳們西螺怎麼做得出這麼好吃的醬油膏啊?」我說是純黑豆做的,而且西螺靠近濁水溪,水質好。白樺不以為然的說:「我們也有黑豆啊,我們還有長江呢,難道水質會比你們濁水溪差?」聶華苓說:「哎呀,季季家又不開醬油廠,她哪知道那麼多?」
是啊,從小吃西螺醬油長大,那甘甜豐潤的滋味早已溶為味蕾的一部分,哪會去想白樺提出的這個問題。竟是在那異國的秋天,在聶華苓家的火雞大餐之後,我開始思想起讓白樺這個上海人上癮的西螺醬油膏,除了晶瑩的黑豆和濁水溪的好水,必然還有一些別的奧秘吧?那大概只有實地去西螺的醬油廠參訪,請教那些做了幾十年醬油的老師傅才知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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