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五年級只有美班的廖老師會說這種模稜兩可的話：「團結是好事，過度團結就是壞事。」

五年美班實在團結。是好事。

《瀨埤小學》每個月舉行全校書法比賽。廖老師自費買整刀的單光紙放在教室角落讓同學自行取用。全班同學每天中午午休時間都會互相督促練毛筆字。勤勞的同學練中楷，沒耐心的同學練大楷。五年級團體獎幾乎永遠由美班獲得：個人獎頒到前二十名，美班常常囊括半數。

打躲避球，這一班有一堆狠將，上場決不手軟。

玩「殺手刀」，沒兩下子就自動兵分兩路，高的跑得慢的留在營地守備作戰，矮的跑得快的衝到敵營去劫囚，剩下的老弱殘兵負責尖叫，瓦解敵軍士氣。

跳格子、跳繩、盪鞦韆、溜滑梯、彈彈珠、扔沙包、打汽水瓶蓋薄片、甩「尪仔標」……通通可以變出各種比賽規則來，連在走廊打水或潑水都可以訂出規則比賽。美班永遠有一群人可以參賽，要輸還不容易。

別班同學都認為和美班比賽很不公平，美班當然玩什麼就贏什麼！廖老師獎賞學生的禮物是「下課時間」。只要當天連續兩次小考一百分就可以下課玩一整天。有一群人老是國語課早下課，有一群人老是數學只需要上一節，有的人是社會、健康教育和生活與倫理，這一班學生有太多的時間可以琢磨戰技和培養默契。

五年美班實在團結。是好事。

當全班忽然變得跟一般十一歲小孩一樣殘忍的時候，過度團結就是壞事。

春假過後，《瀨埤小學》高年級開始鬧哄哄，異於往常，是一種斯文的吵鬧。下課後，到處看到交頭接耳的小人兒，一班走過一班，個個擺出大人模樣，手上還都拿著紙筆在比畫。

美班的黃莞、黃芩兩姊妹忙著和艾納香商量什麼神秘大事；施和梓和張平枋也在旁竊竊私語，不時還望向黃家姊妹。

「我媽說還可以請老師！」雙黃講得興高采烈。

「我媽說要請自然老師。他也是我哥的老師。」

「那你總共有幾個人？」

「八個！還差兩個。我想再找四年級同學，下一堂我去良班找她們。」

「男生？」

「你才找男生咧！」

「我看看有誰？」

「有四個人吃兩攤！他們會脹死吧？！」

「嘻嘻！嘻嘻！嘻嘻！」

說罷兩人戳來戳去、吃吃的笑，聽到後面傳來一個小小尖尖的聲音：「是~~噢~~」

廖老師曾經一度禁止全班講「是~~噢~~」這兩個字。

這一班的學生常常帶領全校使用口頭禪。有一陣子他們讓布袋戲的「哈麥兩齒」復出江湖。全班說話流行「口吃說話法」，所有人開口都會惹火上課老師和路過的老師。

「哈—哈—哈—麥—你的作業—哈—哈—哈—麥—可不可以—現在交給我？」

「哈—哈—哈—麥—早就—哈—哈—哈—麥—跟你講過—哈—哈—哈—麥—我沒帶。」

美術老師把口吃小朋友罰站，越站越多，排到走廊去。快下課的時候，教室幾乎半空了，老師生氣的問：「以後敢不敢？」大半班的人都回答：「哈—哈—哈—麥—不敢！」老師非常火大，連水彩都沒拿就氣沖沖走掉了。

後來美班還流行很多無意義的詞或是罵人的江西土話之類，「嘿拉嘿啦」、「斯~~個巄沖」、「褪~~~~邊」之類的，耳朵靈敏的廖老師在這些詞即將流行到隔壁班之前就制定班規禁止。後來禁止的口頭禪還包括「阿~~~里嘎多！！」「承~~~蒙你！」這些字都是好話，最主要是伴隨使用的表情和音調。

「阿~~~禮~~~~嘎~~~~~~朵！！禮~~~~的作業阿~~~可不可以嘎~~~~~~現在交給我~~~阿~~~禮~~~~嘎~~~~~~朵！！？」

「阿~~~禮~~~~嘎~~~~~~朵！！我~~~~的作業阿~~~可不可以嘎~~~~~~明天再阿~~~~~交給你阿~~~阿~~~禮~~~~嘎~~~~~~朵！！？」

這樣。

廖老師常常被校長找去問話。不過廖老師從校長室出來還都是一派輕鬆的模樣。他倒是真有一次生了氣，就是全班流行說「是~~噢~~」那一次。

「是~~噢~~」不是洪玫瑰或是姜效榆這「一干累犯」開始講的，是月考成績排座位第一個月坐在最後一排的丁香。

丁香在班上幾乎沒有朋友，不是因為她一個人坐在最後一排唯一一個位置的關係。她在四年級的時候就沒有朋友，三年級、二年級、一年級也一樣。假如她有唸幼稚園，也許也沒有小朋友要和她牽手跳【泥娃娃】。

丁香很常大叫。

她很容易生氣。

她很小氣。

她的東西連碰都不能碰一下。

要是讚美她，或是在她的面前讚美別人，她就會說：「是~~噢~~」。「是」還拉得特別長，說的時候翻一翻白眼。

有一次上音樂課教了〈野宴〉，方老師看她總是獨來獨往，進教室之後還縮在角落不開口，特別叫她起來獨唱。唱得還不錯，老師鼓掌稱讚她，開玩笑問她是不是在家偷偷練習，她還是翻一翻白眼，說了聲「是~~噢~~」。

不過這不是最讓大家不安的時刻。不管哪位老師上課，例如廖老師上社會課，講到地理之美，說到日本、美國、歐洲的名勝，只要是提到那個地方有多美麗，丁香都會用鼻音說「是~~噢~~」。音量不大，剛剛好可以進到老師耳殼。

後來大家都習慣忽略她的評語，這樣比較自在。上星期「華小達」得到全縣朗誦比賽冠軍，消息傳來，全班歡呼。老師趁機告訴大家華達槿如何克服天生聲音的缺點、如何勤奮練習、又如何每日早起在庭院大聲朗誦的過程。

「華達槿的成功是勤能補拙的最好例證。」

「是~~~~噢~~」。

廖老師笑了笑，回到課本，開始上課。

老師可以放任丁香這麼囂張，曹仁楓、嚴勇樟和金德楊卻決定報復。他們才覺得奇怪呢！上個月廖老師去瀨東里家庭訪問，為什麼不叫丁香爸媽殺一殺她的氣焰？既然平常那麼兇的廖老師都變得懦弱，他們要給丁相一點兒教訓，讓她知道欺負他們華大哥的後果。

三個人決定一整天都繞著丁香說話，第一個人讚美一個同學，第二個人讚美那個人的家，第三個就學丁香說「是~~~~噢~~」。

「魯冰的毛筆這個月一定可以前三名。」

「她家開文具店，所以可以不斷練習寫字。」

「是~~~~噢~~」。

「鄭玉玲的水彩畫被貼在文化走廊。」

「她媽媽是中年級的美術老師，每天都叫她認真練習畫一張，才會越畫越好呀。」

「是~~~~噢~~」。

「柏子柳射籃百發百中，有夠神準。」

「他有一顆自己的籃球，台北姑姑買的。」

「是~~~~噢~~」。

就這樣，全班加入行列，在各個角落三三兩兩的玩造句練習，每個人的音量都不大，剛剛好可以進到丁香的耳殼。

當然也進到廖老師的耳殼。他一進教室就看到丁香趴在桌上哭，全班卻都嘻嘻哈哈。老師沒問原因，整班罰站十分鐘。他吹鬍子瞪眼，講了很多歷史名人的故事，又講了一次成吉思汗還是誰折筷子的故事，大聲咆哮：「團結是好事，過度團結就是壞事。」

大家心裡明白老師拐彎罵人，可是所有人忿忿不平。都是丁香害的！難道廖老師上個月接受她爸媽什麼賄賂？不然怎麼這麼偏心？

 ****

今天是農曆三月二十三，瀨東里大拜拜，高年級的小朋友已經是小大人，所有爸爸媽媽都允許高年級孩子「帶一桌」客人來吃拜拜。美班有七個學生，有六個學生忙著分配小客人。受歡迎的「小不點」許愛榕準備吃四攤，其中一攤還是「女生家」！不過那是他阿姨家，艾納香是他表姊，所以沒有人取笑他。

放學了！幾乎全班小客人通通脫離原來的路隊，排到的小主人的東區路隊去。瀨東里的小朋友今天可以不上第八堂的自息課，路隊早就空了。五年美班七個人提早一個鐘頭回家去當「水腳」，幫忙準備菜餚當助手。

全班路隊轉進瀨東里，發現時間還早，所有人評頭論足看完廟前的所有供品之後，瀨西里來的小朋友人喊著要四處看看。於是瀨北里的小朋友帶著大家往山腳方向走，沿著田埂橫衝直撞，把瀨中里那些「幼秀的女生」嚇得很緊張，生怕掉進水田裡。走著走著，領頭的善班的男生看見大家一直以為是破廟的空屋，現在居然住了人！籬笆圍得很高，種了絲瓜和瓠瓜，後門破了一個洞，大家壯著膽從破洞往裡頭看，發現小小瓦屋裡面也有拜拜的供桌，桌上零星擺了一些菜。

供桌旁跪站著一個大家很熟悉的女孩，她身上綁著一條大花揹巾，揹著一個妹妹或弟弟，手上正忙著幫一個妹妹編頭髮還一邊唱歌，唱的就是〈野宴〉，另一個妹妹在長凳上寫功課，還有一個妹妹在玩沙包、一個妹妹在擤鼻涕。

快快越過那青翠山岡　大好天氣歌聲嘹亮

蔚藍的天空陽光無際　我們到那牧場去

 朋友們　齊來歌唱　唱出生命的旋律

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可愛的鴨子啦.....啦.....啦....

啦.....啦.....啦....

紳士般的山羊

啦.....

大家高興一起歌唱

和著腳步　向前邁進

到那邊快樂山上

大家輪流看完，丁香還在唱〈野宴〉，可能是要唱給妹妹聽的，因為擤鼻涕的妹妹也跟著不斷的「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

所有人就默默走去吃拜拜了。當天大家都吃得很開心，也看到很多老師，因為作東的訓導主任就住在瀨東里。吃完大家也默默的回家去了。

 此後，美班再也沒聽過任何一個人說「是~~~~噢~~」。

嗯！連丁香也不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