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12-17 22:44:01YV

Harold Bloom 最愛 Borges 這一篇:"Death and the Compass


 
還是要謝謝 【亦凡公益圖書館】
 
4. 死亡與指南針
 
獻給曼迪·莫利納·維迪亞
 
    在倫羅特運用大膽敏銳的分析能力所處理的衆多問題中,再沒有比
那一系列定期發生、在枝樹飄香的特裏斯勒羅伊別墅告終的血腥事件更
奇怪的,甚至可以說是匪夷所思。埃裏克·倫羅特固然沒能防止最後一
件罪行的發生,但無可否認的是他已經預先料到。他固然沒有猜中暗殺
雅莫林斯基的兇手的身份,但推測到這一系列罪惡的隱秘性質和“紅”
夏拉赫(另一個綽號是“花花公子”夏拉赫)的插手。這名罪犯,如同
許多別的罪犯一樣,發誓非要倫羅特的命不可,倫羅特卻不被嚇倒。倫
羅特自稱是奧古斯特·杜邦類的純推理家,但他也有冒險家,甚至賭徒
的性格。
    第一件罪行發生在北方旅館——位於黃水滾滾的河畔的一座高大
的棱柱形建築。那座塔樓兼有療養院可憎的白色、監獄的劃分編號和藏
汙納垢的外貌。12月3日,來了一個灰鬍子、灰眼睛的人,他是參加
第三次猶太教法典研討會的波多爾斯克地區的代表,馬塞洛·雅莫林斯
基博士。我們永遠不會知道他是否喜歡北方旅館:反正他逆來順受地接
受了,這種心理狀態由來已久,伴隨他忍受了喀爾巴阡山區的三年戰鬥
生活和三千年的欺壓和排猶迫害。旅館給他安排在R層的一個房間,
正對著加利利地方長官的豪華套間。雅莫林斯基吃了晚飯,準備第二天
去觀光這個陌生的城市,把他的許多書籍和極少的衣物放在壁櫃裏,午
夜之前熄燈上床(這是住在隔壁房間裏的加利利長官的汽車司機說
的)。12月4日上午十一點零三分,《意第緒報》一個編輯打電話來;
雅莫林斯基博士沒有接電話;結果在房間裏發現了他,披著一件老式的
大罩袍,裏面幾乎赤裸,臉色微顯紫黑,他倒在通向走廊的房門口;前
胸深深插著一把匕首。兩小時後,房門裏滿是新聞記者、攝影師、憲兵,
警察局長特萊維拉努斯和倫羅特也在其中,平靜地爭辯著。
    “沒有必要在雞蛋裏找骨頭,”特萊維拉努斯揮著一枝粗大的雪茄
說。“大家都知道加利利地方長官擁有世界上最好的藍寶石。有人想偷
寶石,走錯房間,闖進這裏。雅莫林斯基受了驚動起身,小偷不得不殺
了他。你的意見呢?”
    “有可能,但是不有趣,”倫羅特說。“你會反駁說,現實不一定
非有趣不可。我的答復是,現實可以不承擔有趣的義務,但不能不讓人
作出假設。在你的假設裏,偶然的因素太多了。這裏的死者是個猶太教
博士;我傾向于純粹從猶太教博士的角度來解釋,不多考慮假想的小偷引起的假想的不幸事件。”
    特萊維拉努斯不高興地說:
    “我對猶太教博士的解釋不感興趣;我只關心抓住那個殺死這個陌
生人的兇手。”
    “並不太陌生,”倫羅特糾正他說。“這裏有他的全集。”他指指
壁櫃裏一排大部頭的書籍:一本《神秘哲學辨》、一本《羅伯特·弗勒
德哲學探討》、一部《塞弗·葉齊拉》的直譯本、一部《巴爾·謝姆傳》、
一本《哈西定教派史》、一本有關四個字母的名字的專著(用德文寫的)、
另一本有關摩西五書的術語的專著。警察局長帶著畏懼甚至厭惡的神情
望望那些書。接著他笑出聲來。
    “我是個可憐的基督徒,”他說。“你願意的話,把這些大部頭書
都拿去吧;
我不能把時間浪費在猶太人的迷信方面。”
    “也許這件罪案同猶太人迷信的歷史有關,”倫羅特嘀咕說。
    “正如基督教一樣,”《意第緒報》的編輯壯著膽子補充了一句。
他眼睛近視,不信神,膽子極小。誰也沒有理他。一個警探在小打字機
上發現一張紙,上面有一句沒完的句子:
 
        名字的第一個字母已經念出。
 
    倫羅特忍住微笑。他突然有了藏書或者研究希伯來語言文化的愛
好,吩咐探員把死者的書籍打包,送到他的寓所。他不理會警方的調查,
埋頭研究那些書籍。一本大八開的書記載了虔誠教派的創始人伊斯雷
爾·巴爾·謝姆·托布的教導;另一本談四個字母的名字,也就是神的名字
的功能和恐怖;還有一本的主題是神有一個秘密的名字,其中概括了他
的第九屬性,永恒,也就是立即瞭解宇宙過去、現在和將來的種種事物,
正如波斯人認爲馬其頓的亞歷山大大帝能從水晶球裏看到一切。傳說神
有九十九個名字;希伯來語言文化學家認爲這個不全的數位是出於對偶
數魔力的畏懼;哈西定教派則認爲這個欠缺說明還有第一百個名字,也
就是絕對名字。
    幾天後,《意第緒報》的編輯打擾了他的研究。編輯來訪,想談談
兇殺案;倫羅特卻談神的種種名字;那位編輯在一篇占三欄篇幅的報導
裏宣稱調查本案的埃裏克·倫羅特最近一直在研究神的名字,以便發現
兇手的姓名。倫羅特已經習慣於新聞報導簡單化的作風,並不生氣。有
一個出版商發覺人們甘心於購買任何書籍,居然出版了《哈西定教派史》
的簡裝本。
    1月3日晚上,首都西郊一個十分荒涼的地方發生了第二件罪案。
4日天亮時,在這一帶騎馬巡邏的憲兵發現一家關閉的油漆廠門口倒著
一個披斗篷的人。血污滿面,仿佛戴著紅面具;前胸深深插著一把匕首。
牆壁紅黃兩色的菱形圖案上有幾個炭寫的字。憲兵辨認出是什麽字……
當天下午,特萊維拉努斯和倫羅特前去偏遠的犯罪現場。汽車左右兩
旁,城市逐漸解體;天空越來越寬廣,房屋稀少了,偶爾可以看到一個
磚瓦廠或者一株楊樹。他們到達了淒涼的目的地:小街粉紅色的土坯牆
仿佛反映著恣肆的夕陽。死者身份已經辨明。他是丹尼爾·西蒙·阿塞韋
多,在北郊老區有點名氣,從車把式爬到選區打手,又墮落成爲小偷和
告密者。(他獨特的死狀似乎符合他的身份:阿塞韋多是一代善於使匕
首而不會用手槍的歹徒的最後的代表人物。)用炭寫的字是這樣的:
 
        名字的第二個字母已經念出。
 
    第三件罪案是2月3日晚上發生的。快一點鍾時,警察局長特萊維
拉努斯辦公室的電話響了。說話的是一個喉音很重的男人,顯然不想讓
別人知道身份,說他姓金茨伯格(或者是金斯勃格),願意以合理的報
酬提供有關阿塞韋多和雅莫林斯基被害的情報。嘈雜的口哨和喇叭聲淹
沒了告密者的聲音。接著,電話斷了。特萊維拉努斯不排斥開玩笑的可
能性(那幾天正好是狂歡節),但還是查出對方是從土倫街的利物浦酒
店打的電話,那條散發著海水鹹味的街道既有看西洋景的手推車和乳制
品店,又有妓院和兜售《聖經》的行販。特萊維拉努斯找酒店老闆談了
話。老闆名叫布萊克·芬尼根,愛爾蘭人,以前犯過罪,如今衣著講究
得出奇,他告訴特萊維拉努斯說,最後使用酒店電話的是一個姓格裏菲
斯的房客,剛和幾個朋友出去。特萊維拉努斯立即趕到利物浦酒店。老
闆說了如下的情況:格裏菲斯八天前租了酒吧樓上的一個房間。那人尖
腮高鼻,一臉灰色鬍子,黑色衣服很寒酸;芬尼根(特萊維拉努斯猜到
他原先把這個房間留給一個夥計住的)漫天要價;格裏菲斯當即付了
他開的房租,沒有二話。他幾乎從不出來,晚飯、中飯都在房裏吃;也
沒有在酒吧露過臉。那晚,他下樓到芬尼根的辦公室打電話。一輛廂式
四輪馬車停在酒店門口。
車夫沒有動窩;有幾個街坊想起他戴著狗熊面具。車廂裏下來兩個打扮
得像小丑似的人;個子都很矮小,誰都注意到他們醉得東倒西歪。他們
吹著小喇叭,闖進芬尼根的辦公室;同格裏菲斯擁抱,格裏菲斯似乎認
識他們,但對他們很冷淡;他們用意第緒語交談了幾句——格裏菲斯低
聲帶喉音,那兩個人尖聲用假嗓音說話——然後一起上樓。一刻鍾後三
個人興高采烈地下來;格裏菲斯搖搖晃晃,仿佛醉得和那兩個人一樣。
他給夾在那兩個戴面具的小丑中間,高出一頭,東倒西歪。(酒吧裏
的一個女人記得面具上黃、紅、綠色的菱形圖案。)他磕磕碰碰,倒了
兩次;兩次都被小丑扶起來。他們朝附近長方形的船塢走去,上了馬車,
轉眼不見了。後一個小丑踩上馬車踏腳板時,在拐角的石板上亂畫了一
個淫猥的圖形和一句話。
    特萊維拉努斯看了那句話。幾乎早已料到,那句話是這樣的:
 
        名字的最後一個字母已經念出。
 
    隨後,他檢查了格裏菲斯一金茨伯格的房間。地上有一塊四濺的血
迹;角落裏有匈牙利牌子的煙蒂;櫃子裏有一本拉丁文的書——《希伯
來古希臘文化研究》,萊斯敦著(1739年版)——裏面有手寫的評注。
特萊維拉努斯看了就有氣,派人把倫羅特找來。倫羅特顧不上脫帽子,
一到就馬上翻閱那本書,警察局長則盤問這起可能的綁架案的互相矛盾
的證人。淩晨四點鍾,他們離開了酒店。在彎彎曲曲的土倫路上,他們
踩著狂歡節遺留下來的、狼藉一地的彩色紙帶,特萊維拉努斯說:
    “如果今晚的事只是一場演習呢?”
    埃裏克·倫羅特笑笑,把《研究》第三十三篇一段畫線標出的文字
鄭重其事地念了出來:希伯來人的日子從傍晚開始,到第二天傍晚結束。
    對方試圖挖苦他:
    “這就是你昨晚得到的最有價值的材料?”
    “不。更有價值的是金茨伯格說的一個字。”
    下午出版的報紙沒有忽略這些死亡或失蹤的新聞。《劍形十字報》
把這些事同最近一次隱士代表大會的嚴格紀律和日程相比;歐內斯特·
帕拉斯特在《殉道者報》上譴責“一場秘密而有節制的排猶運動的不可
容忍的拖延,用三個月的時間消滅了三個猶太人”;《意第給報》排除
了反猶太人陰謀的駭人聽聞的假設,“雖然不少有識之士對三重的神秘
案件無法得到更好的解答”;南方最出名的槍手“花花公子紅”夏拉赫
斷言他的區域永遠不會出現那類罪案,指控警察局長弗朗茨·特萊維拉
努斯失職。
    特萊維拉努斯3月1日晚上收到一個密封的大信封。他打開後發現
裏面有一封署名爲巴魯赫·斯賓諾莎的信和一張顯然是從貝德格旅行指
南撕下來的城區詳圖。信中預言3月3日不會發生第四起罪案,因爲西
面的油漆廠、土倫路的酒店和北方旅館是“一個神秘的等邊三角形的精
確頂點”;地圖上用紅墨水筆畫出了這個完美的三角形。特萊維拉努斯
耐心看了那篇幾何學論證,把信和地圖送給倫羅特——這些莫名其妙的
東西只配給他。
    埃裏克·倫羅特細細研究。三個地點確實是等距離的。時間對稱(12
3日、1月3日、2月3日);空間也對稱……他忽然覺得快要破謎
了。一個羅盤和一個指南針完成了他突如其來的直覺。他一笑,念念有
詞地說著最近才學到的“四個字母的名字”,打電話給警察局長說:
    “謝謝你昨晚派人送來的等邊三角形。它幫我解決了問題。明天星
期五,罪犯們就能關進監獄;我們可以高枕無憂了。”
    “那麽說,他們沒有進行第四件罪案的計劃?”
    “正因爲他們在策劃第四件罪案,我們才能高枕無憂。”倫羅特說
罷就挂斷了電話。一小時後,他搭上南方鐵路公司的列車,前往廢棄的
特裏斯勒羅伊別墅。我故事裏提到的城市,南部有一條泥濘的小河,由
於傾倒垃圾和制革廠排放的污水廢料,河道已經淤塞。河對岸的郊區工
廠林立,地痞流氓在一個巴賽隆納頭子的庇護下如魚得水。倫羅特心
想,其中最出名的一個,“紅”夏拉赫,願意付出任何代價來瞭解他這
次秘密來訪,不禁笑了。阿塞韋多是夏拉赫的同夥;倫羅特曾考慮過夏
拉赫是第四名受害者的可能性。後來又把它排除了……實際上他已經破
了這個謎;一些簡單的情況,一些事實(姓名、逮捕、審訊和判刑的手
續)如今已不能引起他的興趣。他想散散心,在三個月的案續調查之後
得到休息。他想,罪案的解答競在一個不知名的三角形和一個古老的希
臘字裏,謎已經豁然開朗;花了一百天才弄清楚使他感到慚愧。
    列車在一個寂靜的貨運站停住。倫羅特下了車。那是一個像黎明一
樣荒涼的下午。茫茫平原上的空氣潮濕寒冷。倫羅特信步在田野上走
去。他看到狗,避讓線上有一節車皮,看到地平線,一匹白馬在水塘邊
飲水。擦黑時,他看到特裏斯勒羅伊別墅的長方形的望樓,幾乎和周圍
的黑桉樹一般高。他想,離那些尋找名字的人盼望的鐘頭只有一個黎明
和一個傍晚(東方和西方的發白和夕照)。
    別墅不規則的周邊是一道生銹的鐵欄杆。大門關著。倫羅特認爲從
大門進去的希望不大,便沿著欄杆繞了一大圈。他又回到關著的大門前
面,幾乎是機械地把手伸進欄杆,摸到了插銷。鐵器的吱呀聲出乎他意
外。大門吃力地被推開了。
    倫羅特踩著多年乾枯的落葉,在桉樹叢中走去。特裏斯勒羅伊別墅
的房屋近看滿是無用的對稱和怪僻的重復:一個陰暗的石龕裏一尊冰冷
的雅典娜雕像同另一個石龕裏另一尊雅典娜像遙遙相對;一個陽臺是另
一個陽臺一模一樣的反映;兩溜石階各有雙排扶手。一座雙面的赫爾墨
斯雕像投下奇形怪狀的影子。倫羅特像剛才繞著別墅那樣繞著房屋走了
一圈。他察看了所有的地方;發現平臺腳下有一扇百頁門。
    他推開門:幾級大理石階通向地下室。倫羅特直覺感到建築師的偏
愛,猜想地下室對面也有石階。他果然找到,踏著石階上去,舉手推開
出口的地板門。
    一絲亮光引導他走到窗前。他打開窗子:一輪黃色的滿月在淒涼的
花園裏勾勒出兩座乾涸的噴泉的輪廓。倫羅特察看了房屋。從餐廳前室
和走廊出去總是一模一樣的天井,或者轉來轉去還是原來的天井。他順
著塵封的樓梯上去到了圓形的前廳;面對面的鏡子反映出無數的形象;
他懶得再打開窗子了,因爲窗外總是那個荒涼的花園,只是望出去的高
度和角度不同而已;屋裏是一些蒙著黃色罩子的家具和蜷縮在網中的蜘
蛛。一間臥室引起他的注意;裏面一個瓷瓶插著一枝孤零零的花;輕輕
一碰,乾枯的花瓣紛紛掉落。在三層樓,也就是最後一層,他覺得房子
大得無邊無際,並且還在擴展。他想,房子實際上並沒有這麽大。使它
顯得大的是陰影、對稱、鏡子、漫長的歲月、我的不熟悉、孤寂。
    他順著螺旋形樓梯登上望樓。月光通過窗上的菱形玻璃透進來;玻
璃是黃、紅、綠三色的。他突然想起一件事,不禁目瞪口呆。
    兩個身材矮小而結實的人兇猛地撲上來,制服了他,解除了他的武
裝;另一個很高大,嚴肅地招呼他說:
    “難爲你啦。你省了我們一天一夜的時間。”
    那是“紅”夏拉赫。兩個人捆住倫羅特的手。他終於緩過氣來說:
    “夏拉赫,你是在找那個秘密的名字嗎?”
    夏拉赫仍舊若無其事地站著。他沒有參與剛才短暫的扭打,只伸手
接過夥伴繳下的倫羅特的槍。他開口說話了;倫羅特從他的聲音裏聽到
一種疲倦的勝利感、一種像宇宙一般寥廓的憎恨、一種不比那憎恨小多
少的悲哀。
    “不,”夏拉赫說。“我尋找的是更短暫脆弱的東西,我尋找的是
埃裏克·倫羅特。三年前,你在土倫路一家賭場逮捕了我的弟弟,下了
大牢。我肚子上挨了警察一顆槍彈,多虧手下人用馬車從槍戰中把我搶
救出來。我在這個荒涼的對稱的別墅裏煎熬了九天九夜;高燒把我折磨
得死去活來,那個既望著夕陽又望著朝霞的可憎的雙面雅努斯雕像使我
昏睡和清醒時都不得安寧。最後我厭惡自己的身軀,我覺得兩個眼睛、
兩隻手、兩個肺同兩張臉一般可怕。一個愛爾蘭人試圖讓我皈依基督
教;他不斷地對我重復那句非猶太人的話:條條道路通羅馬。夜裏,這
個比喻使我更加譫妄:我覺得世界是個走不出來的迷宮,儘管有的道路
通向北方,有的通向南方,實際上都通向羅馬,我弟弟蹲在裏面受苦的
牢房和特裏斯勒羅伊別墅也是羅馬。
在那些夜晚,我以那個兩面神和所有掌管熱病的神的名義發誓,必在那
個害我弟弟蹲大牢的人周圍築一個迷宮。我築起了迷宮,萬無一失;建
築材料是一個被謀殺的異教學者、一個指南針、18世紀的一個教派、
一個希臘字、一把匕首、一家油漆廠的菱形圖案。
    “行動計劃的第一個步驟純粹是偶然。先前我和幾個夥伴——其中
有丹尼爾·阿塞韋多——策劃偷加利利地方長官的藍寶石。阿塞韋多出
賣了我們;我們預支他一筆錢,他買酒喝得大醉,提前一天採取行動。
他在那家大旅館裏暈頭轉向;淩晨兩點闖進雅莫林斯基的房間。雅莫林
斯基晚上睡不著,起來寫作。他恰好想寫一篇有關神的名字的文章;剛
寫好開頭:名字的第一個字母已經念出。阿塞韋多威脅他,讓他別出聲;
雅莫林斯基伸手要按鈴,想呼叫旅館的保安人員;阿塞韋多朝他胸口
捅了一刀。那幾乎是一個反射動作;半個世紀的暴力生活讓他學會了殺
人是最簡單、最保險的事……十天後,我在《意第給報》上看到,你想
從雅莫林斯基寫的東西裏尋找雅莫林斯基被殺之謎。我看過《哈西定教
派史》;知道不敢念出神的名字的敬畏心理産生了認爲那個名字是隱秘
而無所不能的教義。我知道有些哈西定教徒爲了尋求那個秘密的名字甚
至用活人作爲犧牲品……我知道你猜想哈西定教徒把那個猶太教博士
當了犧牲品;我便將錯就錯,讓你認爲你的猜測是對的。
    “馬塞洛·雅莫林斯基是12月3日晚死的;我選了1月3日作爲第
二次犧牲’的日子。他死在城北;第二次‘犧牲’在城西比較合適。丹
尼爾·阿塞韋多是必要的犧牲品。他罪有應得:他感情衝動,又是叛徒;
他如果被捕,我們的整個計劃就完蛋。我們的人捅死了他;爲了把他的
死和上一次聯繫起來,我在油漆廠的菱形圖案上寫了名字的第二個字母
已經念出。
    “第三件‘罪案’是2月3日發生的。正如特萊維拉努斯猜測的,
只是一場演習。
格裏菲斯一金茨伯格一金斯勃格就是我;我戴了假鬍子在土倫路那個破
房間裏憋了一星期,等我的朋友把我綁架出去。他們中間的一個踩在馬
車踏腳板上在石板上寫了名字的最後一個字母已經念出。這句話宣佈說
一系列的罪案是三件。一般人都是這麽理解的;但是我反復插進一些迹
象,以便讓你這位推理家,埃裏克·倫羅特,知道罪案是四件,城北出
了怪事,城東城西都出了事,這便要求城南也有事;四個字母的名字,
也就是神的名字JHVH[],有四個字母;小丑面具和油漆廠的圖案都
暗示四。我在萊斯敦書中的一段文字下面畫了道;那段文字說明希伯來
人計算日子是從第一天傍晚到第二天傍晚;從而說明兇殺案是每月四日
發生。我派人把那個等邊三角形送給特萊維拉努斯。我料到你會加上欠
缺的一點。組成一個完全的菱形的一點,預定一件精確的謀殺案將要發
生的地點。我預先謀劃了這一切,埃裏克·倫羅特,以便把你引到荒涼
的特裏斯勒羅伊別墅來。”
    倫羅特避開了夏拉赫的目光。他望著模糊的黃、綠、紅菱形玻璃窗
外的樹木和天空。他感到有點冷,還有一種客觀的、幾乎無名的悲哀。
已是夜晚了;灰濛濛的花園裏升起一聲無用的烏嗚。倫羅特最後一次考
慮對稱和定期死亡的問題。
    “你的迷宮多出三條線,”他最後說。“我知道一種希臘迷宮只有
一條直線。在那條線上多少哲學家迷失了方向,一個簡單的偵探當然也
會迷失方向。夏拉赫,下次你變花樣追蹤我時,不妨先在甲地假造(或
者犯下)一件罪案,然後在離甲地八公里的乙地幹第二件,接著在離甲
乙二地各四公里,也就是兩地中間的丙地幹第三件。然後在離甲丙二地
各二公里,也就是那兩地中間的丁地等著我,正如你現在要在特裏斯勒
羅伊別墅殺我一樣。”
    “下次我再殺你時,”夏拉赫說,“我給你安排那種迷宮,那種只
有一條線的、無形的、永不停頓的迷宮。”
    他倒退了幾步,接著,非常小心地瞄準,扣下扳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