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別東京的時候，氣候已經逐漸轉暖了。在藍得耀眼的早春天空下，陽光把每一事物都照得份外清楚。
「真好的天氣啊，阿昭。」開車來接我的小泉先生，刻意裝作開心的對我說：「這樣，從來時開始，一直到離開的時候為止，像渡過整個晴朗的一年呢。」
事實上我並沒有在東京待滿一輪四季。
原本行李非常多，不過之前家人已先幫我帶走了一部份。另外只剩下輕便的，大都是紀念品，我說要自己拿。
「好捨不得啊，雖然阿昭總是對我冷淡，但是一想到你突然要離開了，就已經忍不住開始想你了呢～」望月做了個很誇張的哀傷表情，瘦長的臉看來更命苦了。
「望月先生，有機會到日本，我一定會來找你的，到時候還可以便宜租到你的屋子嗎？」我笑著問。
「那有什麼問題，」望月先生拍拍我的頭，看著我的臉，憐惜的說：「這間房子，只要你來，永遠為你準備好的。」
他以我們初見時的那深深一鞠躬，與我道別。像是要說些什麼，我卻先轉身下樓了。
我大概猜得到他要跟我說些什麼。
自從發生事情之後，望月先生變得自責且敏感，他常突然盯著我的臉，然後以充滿哀傷的語氣說，都是他的錯，才會造成今天的情形。
他總是鄭重地告訴我，他不會再尋找亞樹了，因為亞樹或許根本從沒有離開他的房間過------這是從傅明整理出的書信所得出的結論。
「亞樹一直都是喜歡阿昭的啊！」他恍然明白的說著：「所以他一定還是像貓一樣，緊緊跟在你身邊的呢…」

我請小泉先生幫我的忙，艱難上了車。一路直奔成田機場。沿途經過的景色有的我還記得。沒想到這麼快九個月過去了。
小泉先生開車相當平穩，一方面也是顧及我的關係。
「等阿昭到了台灣，誰會來接你呢？」他問。
「嗯，我之前的男朋友。」我說。
夏恆昌是上個禮拜離開的，本來想請假留到陪我一起回去，我說不用了，反正沒什麼事，我自己可以。
我和他的關係，又像是回到了在台灣的時候。今天一大早，他打電話過來，說飛機降落在桃園機場的時候，他會在外面等我。
像是做了一場夢，我再回想起來，到底當初我為什麼執意要到東京來呢？
是命運的驅使嗎……
又或者是我內心底層所發出的自覺？
如果不是因為這趟旅程，我和夏恆昌之間，也許會一直平穩的過著日子，但我永遠不會發現這段感情始終生著病的事。

小泉先生送我到成田機場，道別前拿出了與森合送我的禮物，是一顆裡面有透明液體的玻璃球，裡面有小小的彩虹大橋，還浮著許多彩色的紙片。
「搖一搖，就像煙火呢。」小泉先生說：「很快夏天就要來了，希望可以見到你。」
我苦笑：「我也希望。」
我以右手將玻璃球拿起，不停的晃動著。
玻璃球裡浮現的煙火景像，如細微又透明的東京回憶，再過幾個小時，就只能遠遠地看，卻不再能觸摸到了…
「哈，終於找到你了。」突然傳來美穗的聲音，接著看他大口喘氣的出現。「討厭啊，船誤點，差一點就沒辦法來為你送行了。」
美穗今天難得穿男裝，滿臉都是汗水，想必奔跑了好一段距離。
「沒想到你還是趕來了。」我試著緊緊擁抱了他。
他把手中一包東西放我懷裡。「如果今天沒辦法見到你，我恐怕就要淚灑機場了。」
穿男裝的美穗耍著寶，我們開始笑鬧，離別的情緒沖淡了不少。
「對了，」美穗說：「英壽有封信請我轉交給你。」
我將信打開，裡面是英壽，很整齊的中文字。
「本來，一定要見你的。
但工作實在忙，
不想說太多離別話，
因為，很快說不定就見面了。
神谷英壽」
美穗告訴我，英壽已約了他，今年要到台北玩一趟。
「到時，應該就很正常了吧。」美穗看著我的臉，若有所思的說。
「怎麼，」我問美穗：「我現在很糟糕嗎？」我故作輕鬆的問。
「一點也不。」美穗突然很認真的凝望著我的眼睛。「阿昭是那腫，不管發生了什麼事，都還是很帥的人呢。」
知道這不是真的，我苦笑搖了搖頭。
看了看時間，差不多該辦理登機。
雖然美穗今天穿了男裝，但個性還是原來的，他緊緊的扯住我衣角，眼淚掉了下來。
「別哭了，」我安慰他：「台灣離日本才幾個小時的飛機，要見面，隨時都可以見面啊。」美穗還是哭個不停。
最後，是在我保證無論發生了什麼事，都絕對不會忘記他的承諾下，這才揮別了他哭泣的身影。

一上飛機，我拼命的想要睡。跟來到日本的情緒相比，正離開中的我，此刻非常的不舒服。
好像有話哽在喉嚨。
雖然坐在比較寬敞的艙位，我的行動還是很不方便，椅子被我弄出喀喇喀喇的怪聲，空中小姐過來詢問我，需要幫忙嗎？當我說想喝點酒，她遲疑了。
「那算了。」我說。
我知道現在的我樣子看起來應該很糟糕。但我只是想找些什麼事來做做。想起美穗送我的禮物，裡面不知是什麼。我將它打開，有一封長信，還有一個相框。

「哈囉，親愛的阿昭：
現在美穗要和阿昭道別囉。
雖然很難過，但也不全然都是難過啦…
不管怎麼樣，和你走過同一段路，
是很值得開心的事呢……」

旁邊的相框裡，擺著一張美穗為我拍的照。那次是我為了躲避寫信給英壽提出分手的尷尬，與美穗一同跑到佐渡島去。在冬日海邊我蹙著眉頭發呆的模樣，被美穗拍下來了……

「其實，寫這封信給你的時候，
我還是懷抱著很深的歉意。
雖然你沒有怪我，
但我卻深深責怪自己。
我常常回憶，
當回頭望向你被車子撞上的那一瞬間，
我在想什麼？
那時的我竟然有個可怕的念頭，
希望你趕快籬開我。
表面上一直是你的好朋友，
可是，你出事那時，
我的心裡比誰都討厭你……」

三個月前，我發生了一場車禍------
那天也像今天一樣是出太陽的日子，我和美穗的前男友，那位韓國的車先生一起到佐渡島去。
自從在Hx發生關係之後，我們便一直連絡著。當他知道我為某些事心情不好，主動提議陪我散心。因為在旅行社工作，加上冬季是佐渡旅遊淡季，他拿到了免費的住宿券。我們沒有通知美穗，投宿在離他家民宿有一段距離的佐渡觀光飯店。沒想到那天美穗的小學同學會恰巧在那舉辦。當美穗看見了我和車一起出現，頓時臉上寫著什麼都明白了的表情，朝外衝出去。
為了追逐瘋狂奔跑的他，黑夜中我被一輛運酒車撞到在地。
住進了醫院，開了刀，左手到現在還打著石膏，最可怕的是臉上的傷，那是長長一道疤，在右臉頰中央。
家人立刻趕到日本處理，夏恆昌也來了。發生這種事，他們要我出院後就回台灣。

「只因為你跟我曾交往過的人上床，
我就希望你趕快的死去。
這樣的我的內心，
是比什麼都還要更醜陋的……」

住在醫院的時候，問了望月先生，才知道我在佐渡之時，傅明已搬走了。望月先生說他寄了一封信給我。
我看到信，裡面盡談著他對這城市荒涼與繁華的回憶感觸，但關於我對他那些殘忍的嘲弄謊言，沒有一句埋怨。我再回頭細想對他的所做所為，發現自己之所以躺在病床上，是罪有應得。

「一直有一件事想問你。
在阿昭的心理面，
美穗是個怎麼樣的人呢？
請好好想想…
你應該覺得我很煩吧？
總是巴著你…
總是跟你撒嬌…
但你有沒有想過，
那究竟是為了什麼呢？……
因為壞運氣的我總是羨慕著阿昭吧。
所以想親近你，
想跟你變成一樣。
當看到我羨慕的你和我最深愛的車，
一起來到偏遠的佐渡，
那種痛苦的感覺，
就好像命運正掀開底牌，
告訴我，
我到哪裡去，
都逃不過，
上天決定給我的壞運氣……」

我始終都在吃著傅明的醋吧。
表面上我比他擁有許多，但事實是我很清楚自己比不上他。在知道他跟夏恆昌的事之前，我就已經開始妒嫉他，他那真正愛人的能力…
也因此，當我知道他那些深骨銘心的回憶，是來自曾與我相關的同一人，內心不可控制的妒意終於長成一株可怕的魔樹。

「在這個宇宙裡，
我要的，只是一個，
在一起時能讓自己感覺還活著的人。
我其實沒什麼夢想，
也沒有特別想做什麼事情，
不過能認識阿昭，
那是我的人生到目前為止，
最美好的一件事。」

出院以後，發現望月先生又在亞樹房裡鋪滿了白布。一切像是回到我第一次走進去的時候。
床頭那幅松尾芭蕉的徘句，靜置在白布之外。
我帶著它抽空去了一趟青梅的龍三先生先家。當我們坐在那間窗外開滿了梅樹的和室裡，龍三先生微笑告訴我，徘句的字跡與旁邊的印，確實是出自他之手。是他寫給貓少年亞樹的贈物。
「你怎麼會找到它的？」龍三先生問。
「因為一個朋友的關係，」我說：「剛好看到龍三先生的字，所以好奇。」
「那你覺得，這首徘句的真義，是哪一個字呢？」龍三先生問。
我猜了很久，都沒有猜到。
龍三先生拿出了一張紙片，上面寫著中文的翻譯：
出遊時患病，
我心仍遨翔，
飛渡荒涼人間地。
「你看得懂吧？」龍三先生說：「這是一位中國朋友翻的，他是個很有涵養的人呢，經過了他的解釋，我才懂了松尾芭蕉寫這首絕筆詩時的真正想法。當時他流落異鄉，又身染重病，寫下了這首徘句，但重點並非在『病』，也不是在『遊』，而是在『飛渡』這二字的意思上啊……」
「嗯。」我試著揣摩詩裡的意境。
龍三先生沉吟了許久道：「不知那個傻小子，有沒有想通？」

「讓你發生不幸的事，請原諒，
美穗不會讓那醜陋的心，
再一次出現了。
就算我的命運，
將會不好下去。
但是我會一直提醒自己，
有一個像阿昭一樣的人，
這麼精彩的活在這個世界上。
而且，身上有我美麗的祝福，
就很夠了，
我應該要高興的。
希望你不要忘記我們的約定，不可以忘記我喔。
美穗」

走出海關時，第一排人群中，我便發現了夏恆昌的身影。他剪了我向來喜歡的短髮，很快幫我提過了東西。
「歡迎你回來了。」他說。
「嗯，回來了。」我重覆一遍。
好像夢剛醒，我講給自己聽。
他先開車載我回到家，把東西放好，與我家人一道吃晚飯。
因為家中最近有喜事在整修，夏恆昌怕我睡不好，所以一吃完飯，又把我接我他那看得到河岸的家中休息。
坐在房裡，一切看來熟悉。
但我知道自己是不太一樣了。
辛苦伸出右手，試著回信。

「給美穗。
不方便的狀況下寫信給你，如果字看不懂，請見諒。
其實，美穗不需要對我抱歉的。
回想起來，和車一起到佐渡島的我，是不能埋怨任何人的。
為什麼會到你存在的地方，和車去渡假？
我自己也不明白。
之後進而發生了不幸的事。
想一想或許是上天的安排吧。
我沒有考慮可能會傷害你，而和車發生了關係。
這才是醜陋的。
但這樣的自責，到我讀了一個朋友的信後，有了新想法。
與其說我們的心醜陋，不如說我們的心是一塊荒地吧。
正因為荒涼的關係，就有機會長出各種的樹木。
有好的，像快樂或希望。
也有壞的，像自私，佔有，妒嫉什麼的。
這些好的，壞的，都是從我們那希望「愛與被愛的心裡」長出來的。
所以只要想愛，想被愛，就沒有辦法將它們丟掉。
你去過明治神宮吧？
聽說那裡的神宮林，會守時的，每一百五十年就死去。
我們心裡的樹木，也是一樣的吧。
快樂會有它的時間，自私、佔有也會有它的時間。
它們都在上天的安排下，有自己的壽命。
與其努力讓心不要生病。倒不如去學會飛翔吧。
每當發現內心出現了不好的東西，就用翅膀飛起來。
在天空中，我們會看見，
所有困擾人的喜歡或是討厭，
不過是廣闊的世界中，一件很小、很小的東西。

Aki」

我寫完信，走出書房，發現夏恆昌已經倒在沙發裡睡著。
他留著鬍子的成熟臉孔，睡時卻像小孩子一樣，我忍不住撫摸了起來。
此刻的他，是最讓我感覺到安心的。
經過了這些事，我們會在一起多久，誰也不知道。
但我知道我渴望幸福，也希望我遇見的每一個人，都可以幸福。
這應該就是飛越荒涼的力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