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06-28 22:31:21小人班

荒涼人間地23【傅明 最終下雪了】

『阿昭,昨晚東京下了第一場雪。
躺在床上的我,一夜輾轉,等待清晨來臨。
因為雪下的太少,藍色的晨光中,街道只剩隨處閃著亮的濕痕了。我一個人走過凝結空氣中,商店門窗仍緊閉的表參道,轉個彎,就看到了神宮橋。
經過高聳的鳥居,有熟悉的喧鬧聲傳來,是台灣來的旅遊團吧。操標準國語的導遊說著:「這可是從阿里山上運來的呦…」眾人在一旁,發出喔喔的呼聲。
旁邊有個肌膚白裡透紅的小女孩,自顧自朝前跳啊跳著濕濕的石子路,我蹲下來問她:「妹妹,妳是台灣來的吧?」
「嗯啊。」
「什麼時候來的呢。」
她用好清脆的聲音回答我:「昨天。」
「那,台北天氣好不好呢?」
「我不知道耶。」講完咚咚咚跑回母親身旁。
好冷,呼,我吐出一口氣。
我想她一定覺得我很怪吧。
剛聽著她說話,感受到一些來自同一國境的語言溫度,我幾乎已要被融化了。就在通往神宮的徑道上,在冷冽得令人頭腦異常清楚的空氣中,覺得身體彷彿就要滲進神宮裡清澄而靜謐的冷空氣,與其合而為一;也覺得自己,好像更坦然的靠近了嚴峻的命運一些。
經過一晚的思考,向來宿命的的我已能輕鬆的呼吸了…』

在將信寄出的十多天後,我收到了夏的回音------它安靜躺在信箱裡,信封上寫著「Aki先生收」這幾個字。
雖然以日文寫成,我仍一眼就可以認出來了。想到夏竟對那段毫無名份又已事過境遷的感情,反應如此迅速,打開信封前我的心跳就已秩序大亂。飛快的奔回屋中,雙手抖動將信開啟。
「Dear 鴨嘴獸:
沒想到你會寫信給我。
你好嗎?
看你住的地方,猜你過的應該不錯。
我過得也還可以。
偶爾會忘了早中晚的某一餐,忘了帶傘。
所以瘦了幾公斤,感冒了幾次。
聽起來很糟是嗎?
不過這已經是我所能想像,你離開之後,最好的狀態。
還是喜歡你。
不過就像你說的,結束了,懷念就很足夠。
祝阿昭,早日學成&歸國,一切如意。
海象」

短短一封信,寥寥數十句,我讀來卻像是乘坐飛車往來雲端與泥底,從信首的稱呼,中間的閒談問候,一直看到信末的祝福,心一路懸掛著的起伏與疑惑,終於在結尾阿昭的名字出現時,給完全的摔落、終結了。
那封我寄出去的信,寄給夏,顯然他收到也回了。
但卻不是回信給我。
為什麼會有這樣的誤會呢?
因為夏將那封信的寄件者誤認為阿昭了。
原來他們早認識…
而夏把Aki當成阿昭了。
我心底空蕩蕩的一直響著這個聲音…
記得我在寄給夏的信裡,署名是Aki。那是我跟夏好著的那七十二天裡,夏對我親密的表示,他要我把唸做Akira的明唸作Aki,因為在前面加上了他名字裡昌的Masa,所以明就變成了Aki。
MasaAki,昌明。三個太陽一個月亮,那曾是我們互相擁有的甜蜜證明。
但他的腦海裡,恐怕根本忘了有這件事,及這名字所屬之人了吧。
當看到署名是Aki的信,夏不加思索地,便以為是阿昭。
什麼時候,會看到任何一點與彼有關的,就想到某人?
是在一直想著他的時候吧。
因為在人腦裡有限的記憶空間裡,久放與常佇的,一定是最深刻重要的記憶。
原來夏不只認識阿昭,且到現在仍非常思念。
我聽到耳邊鬧騰的像有千百話語在疾轉,之前一句句我不曾留意命運留下的伏筆,霎然翻飛,在面前的光影浮塵之中響亮重響…
我想起,阿昭說過,他的愛人,跟他交往三年,中間共渡過當兵的時光,沒有兵變過,對他忠誠並且很好。
我記得,在大安森林公園的長椅上,夏靠著我說:「他現在在當兵,沒空陪我,你要跟我一起渡這個週末…」
還有,在夏的門前,看過的那些跟阿昭所穿相似的鞋,那雙軍靴。
我甚至連阿昭的背影都曾見過,在他們倆共居的河岸大樓門口…
謎底已經完全揭曉了!
這是金田一少年事件簿裡的詞,以前在台灣的時候我喜歡看,每當金田一將謎團抽絲剝繭解開前,都會先大喊一聲:「謎底已經完全揭曉了!」然後再公布一個滿是苦衷,不得不的傷害事件原由。揭開真相的時候,金田一通常都是流著淚的。
真悲哀,夏的心裡,從來沒有我及我的名存在過,夏知道的Aki,就只有阿昭一個人。我寫了什麼,想跟他說些什麼,問候了什麼,又追尋了什麼,根本是不重要的。
他只要知道阿昭過得好不好就夠了。
想通一切的我,如果跑到阿昭面對,對著他這麼說:「嗨,阿昭,謎底已經完全揭曉了!原來啊,那個放棄我的人,就是深愛你的人,原來啊,我說我扮演狐貍精試圖破壞的那段關係,剛好就是你的愛情呢…」
我這麼做,會不會讓不真實的氣氛,更戲劇更宿命或更荒謬些?

『阿昭,現在我走到了明治神宮本殿,站在外殿朝內膜拜。
神官身襲一塵不染的聖潔白衣,以繁複又莊嚴的程序行進著儀式。外殿兩旁是販售神符與許願版的櫃檯。服務人員會說簡單的英文,不過當他們聽說了我祈問之事,卻困惑地說不出話。最後給我個建議:
「買心想事成符吧!」
我心想之事,讓我快一點離去吧。
曾經我以為我深記的部份是人生中的美好,相遇了夏,跟他渡過雖不完美但值得好好記憶的七十二日天堂歲月,最後,用盡力氣不管朝他逃離也好駛近也好的到日本流浪,過程用著絕對且獨一無二的情感。
但這或許太一廂情願了。
依照一步步的軌跡看來,我的人生是個悲劇,愛情是個鬧劇,我的姓名可以隨時被遺忘或取代,我的存在是用來證明你的幸福。
過去與未來出現了命運之筆劃出的路,我甚至沒有辦法留在回憶或夢想的原地了…』

看完信之後,我把信重黏好,讓它像是原封未動的放置在阿昭房間桌上。
晚上阿昭便拿著它到我房裡。
「傅明!你認識夏恆昌?」
「嗯。」
「你前幾天寄出的信,竟然是寄給他?」
「是。」我拼命的把注意力,集中在面前亞樹的書信上。
「真是太巧了,你認識他,我也認識他,更巧的是,你寄出的明信片,竟然因為同名的關係,被當成是我寫給他的給回了!」阿昭笑著說:「夏恆昌,就是我跟你提過,我交往三年的男朋友耶。」
「喔,是嗎。」我停下筆來。
「你跟夏恆昌是什麼關係啊?明信片上又寫了些什麼?怎麼會…」阿昭好奇的追問著。
我聽見自己說:「喔,沒什麼,他是我一直暗戀的人。」
這是最能讓我的呼吸假裝什麼事都沒發生的答案。
「是啊?那他認識你嗎?」
「不吧。」我的聲音好真實好清楚:「但我一直有他的聯絡方法,朋友給的。最近日子太無聊了,忽然想跟人寫寫信。」
真拙劣的謊話。
「難怪,我剛跟他通過電話了,把這件事告訴他,說他把我的Aki跟你的Aki搞混了,但他覺得莫名其妙,根本聽不懂我在說什麼,還問誰是傅明呢?」
「他當然不認識,」我努力地擠出一點笑容:「搞不好也沒機會認識。」
「不會啦,」阿昭笑著拍我的肩,「我跟他通電話時,他說他會來日本過情人節,到時我再替你們介紹吧,有我幫忙,應該不會有問題吧,雖然我們只是朋友了,但他還是很聽我的話的…」
阿昭開始熱切地與我討論,到時我可以用什麼樣的戰略來贏得夏的注意。聽著阿昭的滔滔不絕,一開始我真的深覺疼痛,那種煎熬來自人性的疑懼之火。在我眼前的阿昭,究竟是知情的,或是純然無知的天真?我無法分辦,最後我只能選擇------
「下個月?」我輕描淡寫地說:「如果是二月十四,那就太可惜,那天我已經不在東京了。」
之前我本來一直痛苦的想,如何自處倘若真與夏相見將出現的淤滯,忽然腦子裡冒出這一句話,不禁喘了一口氣出來。
這是我僅有的尊嚴了。

『阿昭,此刻的我,一個人坐在明治神宮附設的紀念館旁休息區裡。
選擇在這裡寫信給你,因為我認為,東京裡最美麗但又荒涼宿命的角落,就在這裡。
放眼望去,身旁這片即使在寒冷仍參天濃綠古木與神社林,據說起始原是一片遼遠不見邊的荒地。為了祭祀明治天皇及昭憲皇太后,於是以人工方式植成。所有樹木的榮枯盛衰,都經過嚴密的計算。按照計劃,一百五十年之內,一定會歷經眾樹的繁華與枯老。
我恐怕是不會見到下一次荒涼的出現,這麼說起來,究竟是幸呢,還是不幸的呢。
這裡畢竟不是我的久居之地,
雖然這個念頭讓我有些暈眩難過。但卻不能避免。
我在這片荒涼又繁華的土地,親身踏過此生不會再有的回憶之旅,這些,恐怕是就算再與夏相見,再重來一遍,夏跟上天都不能給我的吧。
而終點之後,就是回程了。』

阿昭去佐渡島渡周末。
我打了個電話,跟望月先生道了別,並道歉說我有些東西無法帶走,請他幫我處理善後。包括懷念夏的許多物件,那件毛衣。
他問我要到哪裡去。
我跟他說我很抱歉,沒能把他的交待完成。
不過我說,我已經整理出一些亞樹的書信,能翻成日文的部份我已經翻好,有空請看看。
我試著說服他,不需再費心尋找亞樹。
既然亞樹想不留線索的離去,費心打探反而是一種攪擾了。
他到底去了哪裡?是不是還活著?是不是和松尾芭蕉一樣踏上了某趟不知起迄的旅程?…就算我已猜到但意義並不大。
我跟望月先生說,如果有機會遇到亞樹,一定會替他轉告思念。
最後,我一個人去了明治神宮,完成了一封給阿昭的信,投進原宿附近的郵筒裡。
留下了大部份的衣物、行李。才幾個小時,我買好了機票,帶著一個身子所能背負重量的行囊,搭特快車抵達了成田機場。

『阿昭,當你看到這封信時,我應該是已飛在一萬英呎的高空。
想起一年前,當我從台灣一個人飛向這片土地時,在飛機上看到螢幕上播的是「安娜與國王」。最後一場戲,安娜忘了開口,忘了說再見。
只有小王子朱拉龍恭的聲音,躍過我垂落的肩膀,流經我默然的臉龐,直抵我空的心房。
他說:
「很多時候,某個瞬間將會改變我們一生,只可惜,在我察覺到它是什麼之前,它已經過去了。」
一年過去。我知道我同這個城市共渡的時光,與夏日的快樂,一樣是不會回來了-------僅管它們燦爛如流星長車,眩惑如罌粟煙火,蒼鬱如我面前無邊無際的神宮林相,但再繁盛再光華,難免總要蕭索。
至愛的瞬間終究已經過去。
縱有遺憾,最多,多不過人間煙塵裡,細微一句後會有期的輕嘆。』

在海關的時候,因為我的簽證已過期,所以遭受了非常仔細且嚴厲的盤問。日本海關人員告訴我,這個過期居留的疏忽,將可能使得我無法再入境此地。
是嗎?我微笑說,我懂了。
拖延直至飛機起飛的前五分鐘,我才在眾人目光中,竄進了座位。
窗外是不很明亮的光度,冬日雲層太厚,氣溫寒涼,一切異常的模糊。
我翻來覆去幾回,拒絕了甜甜空姐遞來的溫暖濕布,在恍惚的播音與樂聲中,喪失自覺的入眠。
期待一場平靜的睡眠調整心跳。可惜沒有,來了一個熱鬧的夢。東京街頭,表參道,原宿的Lonsdale專賣店,明治神宮,台場,新宿,二町目,銀座,曙橋齊藤租的屋,日光,鬼怒川,華嚴瀑布,歌舞妓町Liquid Room,目黑的畫廊,鬼子母神社…
那一片以足履相親的土地上,所有相識與不相識的面孔。來得及、與來不及的說再見的,都像幕落劇終的回顧片段,虛幻的飛快告別了。
一年多回憶畢生之夏的漂浪旅程,至此已經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