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明帶著他的東西，在過完日本新年後，搬進亞樹的房間。
我和他說好，他只需分攤水電的部份，以及他自己的生活開支。
當初望月先生之所以用很便宜的價錢把房子租給我，是亞樹的關係，但我沒有完成他的期望。如果傅明可以替他找出亞樹到哪去的線索，他將比我更有資格留在這屋裡。
當然傅明曾好奇問過，我為什麼沒有辦法去進行這件聽來並不難的工作。
幾個月前的我，可能會直接告訴他，因為我討厭亞樹；但現在的我，這句話是絕對講不出口了，只好推說懶。

其實我是沒有勇氣去面對亞樹存在的紀錄吧。
記憶變得越真實清晰，我便越想逃避，逃避他寫下的句子，他的日記，甚至房裡無人時傳出的任何一點聲音。
逃避真相，及他留下的回憶裡，我不真實的面目-------日文漢字的「真面目」這三個字，是「認真」的意思；我想如果我有勇氣，非常仔細的照了鏡子，應該會看到一個不認真的傢伙，膽小鬼，或是個騙子吧。
比起來，傅明比我真實得多。他看來什麼都不在乎，但一旦做起事情來，背後卻源源透出一種難以阻止的力量。
我想起在鬼怒川那晚，他不怕陌生路途與黑夜，堅持上山去找人的情景。
他總是認真的難過，認真的自我放棄，認真的親近著往日戀人遺留的種種。那種絕對的情感，似乎和亞樹的一樣，只要一點，就比我總是戴著假面的喜歡或討厭的總和還要多。

「阿昭，給你看個東西，」傅明拿了一張亞樹畫的紙片給我看，「這個人，畫的應該是你。」
我敷衍看了一眼，搖了頭，又轉向電視。
「那這信呢，是寫給你的吧？」傅明問：「看，上面寫著，給Aki。」
「不是，那不是給我的。」
傅明不死心，不停拿出房裡的物件問我，這畫的是我嗎？寫的是我嗎？這是跟我一起擬定的旅遊計畫嗎？
我忍不住了…
「可不可以，不要再拿他的東西給我看？」我口氣不太好：「就像你說的：『喔，那不重要，反正都過去了…』既然是過去的事，你只要專心找出他去了那裡的線索，能交差就好，別再扯別的事了吧！」
傅明竟然笑了出來：「原來你都知道。」
我無話可說，只能漲紅著臉，像悶燒很久的熱鍋爐。
「這是我答應你房東的事，」傅明認真看著我的眼睛，「也是我住在這的代價。」
「可是你為什麼要一直逼我去承認，我不想承認的事呢？」我問。
「因為我覺得，他很像我，」傅明看著手中亞樹遺留的東西，一個字一個字慢慢的說：「我們都有好多話沒說，好多事沒做，只不過我用的方法是在背後，讓回憶發酵；而他做的是在一個人的房間裡，懷念某人，及喃喃自語。」
講到「懷念某人」這幾個字，傅明還特別加重了語氣。
「對不起，我不想加入！」我為傅明所搞出的這種尷尬對話生氣，「你想幹嘛，儘管去幹嘛，但別把我算進去。」
「就算我不問，該來的還是會來！」傅明說完就轉身。臨進房前又丟一句話，「還有，關於我的事，我會把它完成的。」
那一刻我怎麼也不會想到，這個他一直掛念著、該完成而沒完成的事，會與夏恆昌有關。

傅明住進這裡後，曾對我說過，這幢樓的信箱，是吸引他搬來的一個很重要的原因。
雖然還是必須跟我共用，但他說比起之前的幾個地方，已經算是好太多太多。至少，他不是被養著的寵物，可以不用看主人臉色的大方使用；而信箱本身也擁有安全號碼，不必像住在鬼子母那時，擔心信可能會散落一地的不見了。
「這樣，才算是信箱吧。」傅明說。他對它好像有些期待，向我問了使用方法。我帶著他實地演練了一遍，他練習的很仔細，我看得出他想做什麼。
果然，第二天，他到我房裡，手上拿了一個信封。
「阿昭，在忙嗎？」
「還好。」
「等下你看完書，可不可以，幫我檢查有沒有把這兒的地址寫錯？」
「你要寄信？」
「嗯，在日光你給我的明信片。」
「你那時沒寄？」
「沒有。」傅明把信封拿過去，就著光源又看了看，「當時不知該不該做，最近想通了，覺得如果不把這種說不出口的話，或沒機會說的話，用寫的方法講出來，恐怕一輩子就沒機會了…這叫『寫信的特權』，你告訴我的…」
我怕他又要提到亞樹的事，不想繼續，趕快截斷這個話題。「OK，你放著吧。我等下看完書替你處理。」
「謝謝，幫我好好檢查，否則如果對方有回信，我收不到。」
正因為他的這句叮嚀，當我把背面寄件人地址檢查好後，又謹慎的翻過，連他已寫好對方收件人的地址部份也再檢查了一遍…
照理來說，我不需要這樣做的…
但或許這就是命吧。該知道的事，遲早就是要知道。
我驚訝看見，信封上，以傅明的字整齊書寫的，竟然是我可以倒背如流的…
夏恆昌的地址及姓名。
狂湧的好奇心，驅使我立刻戰戰兢兢的將信開啟。
裡頭除了日光的狐貍明信片外，還另夾一張信紙。

「夏。
這張名信片，幾個月前就該寄。
這封信，則是我昨晚寫的。
本來的想法，是絕不會再跟你聯絡，也絕不再讓你困擾了。
但此刻卻做了全然相反的決定。
請聽我說下去。
最近，有一個朋友，一句話也沒留給他的家人與所愛之人，就匆忙的離開了人世。我也沒來得及與他告別。
而在某種機緣下，在借宿的朋友家，又聽到了一樁有關『某甲暗戀著某乙，從沒說出口，直到他已經不知身在何方』的惆悵舊事。
這兩件事緊接著出現。
慢慢的…漸漸的…我想我有些明白了。
上天的每一個安排，或巧合，都有目的吧。
我想它們，是要在一起來動搖我這輩子不再跟你說話的決心。
坦白說，我曾經對你有怨懟的，賭氣離開了你在的城市。
我以為這樣可以忘記你。
可是並沒有。
在這裡，我重覆做的事，就是做著你做過的事。
我吃你跟我提過的餐廳，買你穿的衣服，重覆你走過的足跡
這樣的心情，如果一天不讓你知道，我恐怕就永遠不會停止吧。
你聽過地縛靈嗎？
如果一個人結束了生命，卻有沒有宣洩完的情緒，怨恨啊不捨啊什麼的，那，就算身軀死去之後，靈魂還是會在原地做著一模一樣的事，一次一次，一天一天，一年一年。
這麼想來，難怪我會不由自主地，來到了你曾經生活過的舞台，拼命從你跟我說過的話裡，找尋可以和你有『生活在一起感覺』的蛛絲馬跡…
因為把話哽在心裡，我約莫已變成一個毫無存在感也無法重生的地縛靈…
不能再這麼下去了。
我和你那段感情已過去，甚至已過完了週年忌日。
於是，我決定寫信，把你離開我後我沒機會說出口的話，告訴你。
它們肯定不能挽回些什麼，此刻身在東京的我極明白，就算我們重新相遇一次，該有的緣份已經用完，而那段愛已昇天。
那句你對我說過，我懷念不已，說我是你一輩子真要等的人那句話也已經昇天。
最多最多，就是懷念，只能懷念了。
接下來的話，請想像我在你身邊，大聲的唸給你聽：
『夏，我真的好喜歡好喜歡你耶！
和你一起走過的每一天，
我比誰都快樂。
可惜時光是不能倒著轉的。
所以，我只要記得，我曾對你好過，給過你快樂，那就夠了！』
我講完了。
請你保重。 Aki」

看到最後一個字，結束，我有一兩分鐘的時間，腦袋是空空的。
我分別認識這篇信裡出現的「你」跟「我」，可是怎麼他們兜在一塊，我卻誰也不認得了。
非常驚訝的一分鐘過後，我搞清楚整件事情。
原來，我曾經被可怕的，從頭到尾矇在鼓裡的被背叛過。
我卻一點都沒有察覺。
原來，那個讓傅明難過的人，那像神一樣能賜予他無比力量的緣盡之人，他身上穿的毛衣的主人…
竟是那曾經給我「三年幸福」的人。
這樣說起來，我所知道的夏恆昌，是完整的他嗎？
好多傅明所做的，跟夏恆昌有關的懷念，好多傅明嘴裡不止一次說過他為了夏恆昌而買的衣服，褲子，餅乾…
我竟沒聽夏恆昌提起過。
我都不知道。
我有一種遭人遺忘的困窘，好像被關在下著大雨的屋外，透過門窗看見他們倆人在溫暖的燭光之中回憶，卻都不是我認識的模樣。
雖然夏恆昌已經不再是我的什麼，但我卻沒有辦阻止被背叛的在我心理壯大。
好笑的是，我還曾經安慰過傅明，對於那段傷害他甚重的感情，我鼓勵他要好好把它忘記，重新過日子。
現在反倒是我忘不了。
如果我現在立刻到傅明房裡，用非常驚訝或是憤怒的語氣開口問他：「喂！原來原來，你說過那個讓你受傷很重的人，竟然就是我的往日戀人啊…」然後等著聽他的恍然大悟或認真解釋…
那只會讓我，更像一個徹頭徹尾被矇在鼓裡，承受著命運嘲弄的傻瓜。
我快受不了了。
現在台灣的夏恆昌，跟與我同住在一個屋簷下的傅明，倆人什麼都不知道的，正準備上床睡覺嗎？
我手足無措，心裡面覺得冷得不得了。
帶著混亂的情緒，我隨便罩一件外套奔出門，像是逃難的上街，在馬路上失神的遊蕩。
街上的每個人此刻看來面目漠然的走著，他們是不是也跟我一樣不知該去哪。
最後沒有方向的，我走進了二丁目一家叫「Hx」的發展場。
換下了衣服，找到了浴室，我在水龍頭噴出的滾燙熱水淋灑下，將臉貼近了鏡子想要看仔細，但是只看到了水珠爬出我迷宮般的臉龐-------原來那種一刻間的恍然明白，及隨之而來的毀壞，已讓我就算再如何用力的端詳鏡面，也無法看清自己的心與臉孔，究竟將會扭曲變形到怎麼樣一種可怕的地步。
隨後我在黑暗中，接受了一個看不清模樣的男子的挑弄，親吻了起來。
越是親吻，心靈感覺越是空洞。
「唔，」男人在我耳邊輕聲道：「你很緊張？」
我不想回答。
「記得我嗎？」
從他低沉、聽得出腔調的發音，加上我手指的觸摸，我大概猜到他是誰了。
但無所謂。
現在的我覺得什麼都無所謂。
在即將射出的那一剎那，夏恆昌與傅明作愛的想像出現在我仰望的漆黑天花板頂。同時間我下了決定，選擇用最殘忍的方法，來讓傅明感受我突然掉到谷底的感受。

「你有幫我把信寄出去嗎？」幾天後傅明問起。
「寄了，」我回答他說：「應該一個星期就可以收到了。」
事實上，我把傅明的信給撕成碎片，丟到垃圾筒去。而自己寫了一封給夏恆昌的信。
我想起曾在一本叫《鏡中瑕疵》的書裡看過的一段話；
「我憎惡上帝賦予我的這副尊容。
可是倘能選擇，
又不知道變一副什麼模樣才好。」
從無意間看到傅明說出「內心深藏之話」的那天起…
我從一個寂寞的人…
徹底變成一個寂寞的的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