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06-28 18:38:53小人班

荒涼人間地21【傅明 同名之命】

2000年聖誕夜,Liquid Room舉辦大型白色宮庭派對,我將以撲克牌裡的白銀黑桃J騎士出現。
聽風間說幾乎東京一半以上的Gay都會以白色盛裝出席。我知道這個說法誇張,但推開休息室走向舞台時仍感到訝異,本來寬廣的池子竟沒有邊了,無盡的電氣池裡開滿一株株伸展的皎潔身軀,華麗電子合成絃樂層疊鳴奏,四座圓台在雷射光如流星瀑灑下,像豎立於大氣層外的異星體。穿越一個個人身時我想,身處這片白色小宇宙,就算遇上熟悉之人我也不會意外。
果然當我撐開面前垂若清澈光之翼的淨白布縵站上舞台時,前方就有一雙凝望我的眼神。是久不見的阿昭。
我刻意不往他站的那個方位看去,我刻意的將下巴抬得極高的舞著,巧妙的錯過了他的眼神也不願目視他。對面的風間豎起拇指對我,我知道他的意思是覺得我的角色扮演很有氣氛很棒。
但我自知我窘迫了。我老覺得褲子好像有點鬆,肩上綁的臂章也是,開始緊張它們會突然一起脫落,觀眾們似乎沒有發現我的倉皇,依然熱情簇擁我的姿態,終於在四個Go-Go Boy高舉手持的藍綠紫靛四燈劍向上直指,天頂噴出千萬教堂彩繪玻璃般氣泡後,燈光暗下,我急進休息室。
隨後風間汗流夾背探頭進來,告訴我外面有朋友找。
「嗯。」我喘了口氣。「請他在樓下等好嗎?」

走出Liquid Room的電梯,阿昭坐在大樓門外。
「聖誕快樂!」阿昭站起來迎向我,「我看到傳單上,表演者寫有你的名字,我特地來看的。」
我道了謝。仍繼續往前走。
「你過得好嗎?」阿昭追上來。
「還可以。」我說。
「你該多穿一點,」阿昭脫下他的圍巾向前遞過來,「現在才幾度,你穿這麼少。」
我終於停下來,點了根煙。指了身上的毛衣說:
「有它就夠了。」
那是在日光得到的,夏之舊物。
風間的叫喚聲從背後傳來,我和阿昭同時轉過身。
「風間君,這麼快換好衣服了?」我問:「今晚準備怎麼慶祝?」
「不,我要回家睡覺。好幾天沒睡好,對了,先拿給你這個月的薪水。」風間把信封拿給我,「算一下吧。」我沒點就直接收進了口袋。
「你有朋友,不打擾了,慢慢聊吧。」才回頭,風間又想到了什麼,「對了,差點忘了一件事,我下個禮拜得回九州過年,先跟你說一聲…」
「我知道了,表演的事我會自己想辦法。」
「嗯,我回東京會跟你聯絡,請多保重。」
風間走遠後,寒冷的歌舞妓町街上,只剩我和阿昭。
「奇怪,今天好冷清,」阿昭道:「上次我來不是這個樣子。」
「快要過年,很多人回家過節,」我回頭看了Liquid Room的那幢樓,「不然就是還在熱鬧的地方狂歡。」
「對喔,再過幾天,就是日本新年了。」
「你餓嗎?」快要發抖的我問:「要不要一起去吃點什麼。剛領薪水,我請客。」
我們找到一家開到深夜的關東煮店,裡頭暖烘烘的,除了我們,還有幾個酒客,熱烈的交談著。
「聽說你搬家了,」阿昭先替我倒了溫熱的茶。「打電話也找不到你。」
「嗯。我現在暫時住朋友哪。」
「哪裡?」
「鬼子母站,在都電荒川線上。」
「為什麼要搬?」阿昭問。
「原來照顧我的那位先生不在了。」我專心的在點菜紙上寫著要點的東西。
「他搬走了?」
「不,他死了。」
我抬起頭來看著阿昭。
阿昭頓時講不出話。
「騙你的。」我大笑
阿昭盯著我的臉:「好吧,看來我被騙好像能讓你覺得有趣。」
我笑到眼淚都流出來了。
「你不用太把我的話當真,我說過,我這裡有病。」我指指自己的心。
如果真的是謊言有多好。
那幾個酒客越吵越大聲,開始胡言亂語起來。
「他們在吵什麼?」阿昭問:「你聽得懂嗎?」
「我日文已經不行,」我淡淡的說:「好久沒練習,我已經沒有在上課了。」
我選好想吃的食物,將點菜紙拿給阿昭後,抽出信封數著鈔票。裡面多了幾張,還有一風間寫的「Merry Christmas」紙條。
「剛那個是你新認識的朋友?」阿昭問。
「他是我老闆,替我接Case的。」
「喔,對了,在日光的事…」阿昭停了幾秒道:「你還很介意嗎?」
「什麼事我介不介意。」我聽不太懂他的意思。
「喔,沒事。沒有就好。」阿昭:「只是不知道我們還算不算朋友。」
我誠實答道:「如果不想跟你做朋友,就不會約你吃東西了。
蘿蔔、魚板、黑輪的香味,隨著熱騰騰的蒸氣在小店裡瀰漫,那幾個男人終於喝完了酒也爭執完畢,準備離開。
「你今天找我有事嗎?」我問。
「只是找你聊聊。」
「嗯,英壽還好嗎?」
「我不知道。」
阿昭把手機裡的簡訊拿給我看。
「怎麼了?」我不解。
「前一段時間,我和他住在一起,」阿昭猶豫幾秒:「後來我寫了一封信給他,跟他說清楚…」
阿昭簡單把他跟英壽的事說一遍。
我聽完哈哈笑起來。
「你笑什麼?」阿昭問。
「你甩了他?」
「嗯,不算吧。我只是讓一件錯的事恢復正常。」
「他一定悶極了,圈子裡有頭有臉的角色,竟然被你這樣輕易的否決。」
「我沒有。」
「你有。」
阿昭的臉紅了起來。「聽說當初你和他在一起,也是你不要他。」
「喔,那不重要,反正都過去了。」我繼續吃著我的關東煮。
「其實我也不想變這樣,」阿昭把電話收進口袋。「只是後來他搬出我家後,就沒有聯絡了。」
「當然,」我說:「他是自尊心很強的日本人,你那麼莫名其妙的跟他在一起,又莫名其妙的把他甩了。就算要當朋友,也需要一點時間吧。」
我想起當初跟英壽在一起的結局。
我和他的情愛關係,結束於冬雨裡的那場冷戰,也因為那樣,我在街頭認識了齊藤。
而今齊藤已經不在了。
店牆上有張日本鐵道的海報,靜在一角仍引我注意。海報上寫著:「從這出發,睡一覺起來,身邊說不定就是北海道的友人。」
這便是人生的離合嗎?如黑夜急駛的長車,睡醒那刻,我們永遠猜不到,坐在身邊的是誰,而途中又忘了與誰道別。
「所以除了你,我現在算是沒有朋友了。」阿昭突然冒出一句。
「啊?」
「我是說,英壽不想再跟我聯絡,另一個朋友又回他佐渡島老家,現在的我,除了你以外,算是沒有朋友了。」
聽來他今天感觸良多。
其實我可以體會,那種「身在一千兩百萬人口的城市中,卻連想跟一個人說幾句話也找不著」的感覺。
我比任何人都能感同身受。
沉默的把東西吃完,付了帳,我和阿昭並肩走出小店。
整條街迷濛彷彿起了霧,一陣一陣迫近。有些店面的聖誕裝飾忘將電源關去,獨自發著亮光,配上微弱樂音,看起來更孤單了。
這便是快樂所要付出的代價嗎?
愉悅的時光…
好聽的音樂…
美味的食物…
都有不得不面對,結束,失去,與過期的時候吧。
我即將被感傷淹沒,決定離開再到某處地方閒晃,先準備和阿昭道別。
你要去哪裡,阿昭問。
我不知道。我說。
許多人身後不知道要去哪裡。而我更早一步,在此刻就不知該歸著於何方。
景物清冷的異國聖誕夜,我懷念也特別多。今晚差不多正像是遇見齊藤的那個夜晚,天氣冷,終班電車已去,我抽著最後一根煙。只差沒下雨。
還有沒了齊藤。
阿昭大概看出我無處可去,也或許今晚他正身處和我一樣的寂寞裡,開口約我回他不遠處的家中。
「現在沒有電車了,外面又好冷,到我哪裡喝點熱的東西吧。」阿昭說:「就在你之前住的附近,離這裡走路就可以到。」
一反常態的,我竟沒有拒絕。

阿昭住的地方,離之前齊藤替我租的屋,走路大概只要花兩分鐘吧。所以從他的陽台看出去的景物,跟我那時從辰子的眼裡所看到的,很相似很相近。幾乎我就站相同的位置,看到那間學校裡同一片,我離去之時野花群散落的角落。
不過沒有,天太暗。況且季節已過,現在是冬天了。
阿昭端了兩杯暖呼呼的梅酒過來,「日本人好像流行冬天喝熱梅酒喔。」
我輕啜甜香,參觀這間屋。從魚缸,廚房,阿昭的臥室,還有那無人的房。地板下傳來暖器的溫熱,阿昭看我毫無倦意的逛著,突然開口問我,能不能搬來這裡。
「嗯?」
「搬來跟我一起住,好不好?」他再問一次。
我默想了一會兒,笑著拒絕了。
我老實告訴他,這裡太美好太適合居留,但要我白住是不可能的,要分攤我又負擔不起。
「不然,你偶爾來睡吧,」阿昭提議:「如果你在新宿表演完太晚,沒車可坐;或是你想到這附近來吃拉麵什麼的,都可以,我隨時歡迎你來。像現在,你洗個澡就可以休息了,我還有衣服可以借你換洗。」
我看了看手錶,還差兩個小時才有第一班電車,禁不住阿昭的力勸,我舉杯感謝答應。
阿昭安排我睡在看來像是書房的地方,身邊有桌櫃文具書信等。他先讓我洗澡,等我舒爽地卸下寒意出來,聽見他已從房裡發出細微鼾息。
我躺在柔軟的床被上,手腳不再拘束,自由地舒展,很快暖活進入夢鄉。

隔天清早,冬日稀薄晨光鋪落一層在房內各處,我走出房間輕喚阿昭的名字,沒有回應似乎還在睡。不想吵醒他又不想不告而言,無事可做只好再回到床上去。房裡有許多書,還有幾幅某人的臉部素描,眼睛部位畫得逼真,有種寫實的壓迫感。我略去不看,發現了床邊有一個小畫框裡,寫著我不陌生的字句------是以前我住齊藤之屋時,桌上放的松尾芭蕉的古徘,旁邊另襯著中文寫的翻譯,角落還印一個小小「龍三」的章。
在異鄉染病了。
我的心還是一樣。
我的身體也還是想飛啊。
「你看得懂嗎?」阿昭不知何時站門口,問我。
「這是誰翻的?」我問:「是一首有名的徘句。」
「之前跟你提過的,我的大學同學,」阿昭說:「山田亞樹。跟我們一樣也叫Aki。」
「跟你喜歡上同一人的那個嗎?」我問:「你很不喜歡那個。」
阿昭沒有回答,只跟我說他買好了早餐,放在桌上。
我們一起走出房間,這時有人按了電鈴。原來是阿昭穿著女裝和服的房東,送東西過來給阿昭吃。他看到我在屋裡,不知我是何人,稍微驚訝了。阿昭跟他解釋我的名字,說我也是同樣從台灣來的留學生。
房東先把阿昭拉到一旁去,我有點不自在,不是因為他的裝扮,而是他那種打量的眼神與態度。
東西沒吃,我準備要離開了。
忽然那位房東跑過來,拉住我的手,要我等一下。
「剛才失禮了,」他說:「別看我這個人這樣打扮,其實很害羞的,你別介意啊,明先生,對了,聽阿昭說你人很好呢,那我有一件事要請你幫忙唷…」
他請我幫忙,翻譯房間裡的一些書信。
「那些東西啊,有的用中文,有的用日文,看的我頭都痛了…聽說你的名字唸做Aki而不是Akira,真巧…Aki…這跟房裡那些東西的主人是一樣的呢。」
「你請阿昭就可以了,」我說:「他的日文比我好。」
房東在我耳邊悄聲的說:「阿昭在敷衍我呢,好久前就請他做這件事,一直沒有成果,他跟我說,你人比較好,我就想,你一定肯幫這個忙…請替我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些房間裡的人到哪去的線索。」
「喔。」
「聽說你現在住的有點遠,工作的地方又在新宿是嗎?如果你可以住到這裡,那就太完美了。」
我沒有答應,推說回去會好好想想,再告訴阿昭答案。
阿昭送我下樓時,不停道歉,說他房東人雖有點古怪,不過是好人,希望我能好好考慮。
「如果你搬過來,我也比較不會…那麼無聊吧。」阿昭說。
到了一樓,阿昭先檢查信箱裡的信,拿出一疊廣告單來。他笑著抱怨,說每天早上充滿期待的打開希望可以收到有人寫來的信,結果往往只有一堆印得漂亮但毫無情感的廢紙等著他。
我突然被這個動作吸引了。一道電光火石的念頭閃過腦海裡。
我開口問,如果我住到這裡,這個信箱也可以使用嗎?
阿昭呆了一秒,隨即開心的點頭答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