搬離新宿的房子後，季節由秋轉冬，倏忽之間。
我暫時跟一個中國來的留學金桑生住在一塊。他和我之前有段短暫的萍水緣份。我離開齊藤住的地方，想到他，記得他好喜歡我的身體，撥了電話過去。我知他沒有錢，唯一可資助我的是他一個人住，住在都電荒川線上的鬼子母神站附近。
是幢爬滿藏青色藤蔓的舊公寓二樓。他大方分給我他房內六帖褟褟米的一半，我的行裡箱及又佔去了一帖，睡覺得蜷著身子，不然就必須跟他抱在一起。
不了，金桑，我總是這麼說。這樣沒關係，我自己睡就行。
縮回手的金桑，一定疑惑我在堅持什麼吧。我們身體早已被他觸碰過，多一次跟少一次的差別在哪裡？
我也答不出，可就是沒有辦法。
尤其在聽到齊藤的消息之後。
那是十一月快結束時的事。
電視新聞播報，說目黑區發生一起命案，中年男子清晨被人發現倒在離家不遠處的工地，頭部被鈍器所擊，失血過多，已無生命跡象。
齊藤博。播報員重覆兩次他的名字。四十五歲，畫廊經紀。
在日本齊藤是大姓，叫博的也不少，當中一定有不只一個是四十五歲的畫廊經紀。
但憑直覺，我知那人是齊藤沒錯。
像是聽到一樁離譜的社會案件，我沒有去查證，沒有太過的悲傷。
我能表現出的哀悼，往往無形到我自己都不易察覺。

我記得齊騰的妻叫敦子，是個不算有名的畫家，聽說常年臥病在床，他們好像還有一個正唸國小的男孩，名字叫什麼我不確定了。
他們此刻在作什麼？需要些什麼樣的幫助？
我不停地，反覆地，猜想他們此刻的景況。
那是來於我自覺和齊藤的不倫關係裡取走了些什麼的內疚吧。
我自覺我是不幸的靈體，我害他們失去了他們的丈夫與父親，理由不明。
在這個城市隱形的人群結構中，我代表了來自邊緣的地下鐵，從心底闇黑之境出發，沿途飄蕩，載送相遇之人到一站站人生的荒涼。或者我是一種情欲的巫覡之屬，太看破天命以致天譴，最後還把這詛咒應驗到與我相關之人身上。有些體魄強健些，受上天垂憐深的，早一步逃離我，從此過平安歲月；有些太遲醒悟或為我身軀所惑之人，就只好與我走向不同際遇卻同等悲涼的勢局。
我看看身旁的金桑，倒抽了一口氣。
但當然我還是納悶，齊藤再怎麼樣都算是個不壞的人，生活也單純，就算是我的哀愁影響了他的幸或不幸，像這種毫無轉寰的殺機奪走生命之事，那是我不敢想、也想不透原因的事。
日本的傳媒有了答案。偵辦的方向，指向死者的同性戀交往背景。
我該比任何人緊張的。自從停下了語言學校的課，離開了齊藤，我成了無人招領的過期物品。我沒有身份，無可居留的理由，簽證也已超出限期。一切一切，讓我該被嫌疑。
奇怪我卻不太擔心。
我直覺我仍能與這城裡的人事遠遠保持互不往來距離好一段時間，在這之前，我知道我還有別的事要去完成。

「你確定，你真的沒問題嗎？」在歌舞妓町「Liquid Room」Disco Pub的休息室裡，身旁叫風間的男孩問我：「你的臉，看起來很疲倦呢。」
「沒關係，我已經準備好了。」我揚了揚手上的面具。「我不會讓大家失望的。」
我將門推開，電子音樂與直擊心臟的鼓聲密密傳來。挑高的舞池，樂音放肆的竄流侵襲，場子裡已是黑沉沉一片人海。我從人潮縫隙間穿梭，腳步也如踏行水上輕浮。
身邊有人發現我的存在了。他們呼喚我…
鯊魚人。
Liquid Room每月第一個星期六辦Gay Party，今晚是銀月色冰海之夜。我是四個裸舞者之一的海代表，身上只穿了一件極小的亮銀底褲，臉上罩著象徵海的圖騰面具，背上則穿了噴上銀色螢光的皮製尖鰭。
待我走到定點，音樂突然停下來。在舞池另外的三個角落，包括風間在內的三個男孩跟我一樣準備站上圓台，今晚他們是體態勻稱或結實或壯碩的月神光神冰之神。
月神風間，朝我一笑，我們同時躍上台去。
樂音同時震耳響起，我開始在千隻日本人的眼裡疾力的舞動狂游。我看見我的手，我的腳，我的身軀在銀色的光照下，浮現不似人間的光華，又閃著肉色的流動。台下伸來了無數雙手，他們微笑看我，我的汗水順著面具，淌進眼眶。
隨著節奏的加重，人潮的湧擺更厲害，我看見對面風間的面具下方的無瑕笑容。我試對他回應，我伸出我的手，直指著他勾動。眾人開始鼓噪，有個人直直跳上台來，緊緊地抱住我。
他幾乎要把手伸進我褲裡，我竟然毫無嫌惡的朝他直笑，矯健地與他熱情點碰又即彈開，我明白我此刻的任務，是以扭動魅惑他的心與眼與手。
柔滑曼靡的女伶歌聲，輕挑人群的情緒到了至高點，紅的紫的光射下，舞池沸騰成火海一片熱潮，並發出炎流般滾燙的吼叫。看風間的表情我知道已快到時候，快速脫下背上皮鰭取出裡面海形弓，等另外三人也將衣裡藏著的各色射器取出準備好，我們四個各自回頭轉向舞台四個角落上方，瞄準，射出，剎那間高高懸掛的四個巨型氣球爆裂，千萬點銀色櫻花瓣亮片，高潮過後虛脫似的緩慢，緩慢的飄散在歡呼空氣中。
銀月色冰海之夜，我的第一場Go-Go Boy秀，到此結束。

走出Liquid Room時，室外約莫只七八度。歌舞妓町街上如褪粧之臉，滿地污痕不忍卒睹。
身後有人呼喚，我回頭，是月神風間。
「哈囉，剛在休息時跟你聊了一兩句，卻忘了問你的名字了。」
「Aki，Akira的Aki。」
「嗯？」他疑惑看著我。
我寫給他看明的漢字。
「為什麼不直接叫Akira呢？」他問。
「因為我替自己取了日文名字，MasaAki，簡單一點叫Aki。」
MasaAki，昌明。
昌是夏名裡的字。
「我聽說你是台灣人吧？」風間問：「怎麼會想來跳舞？」
「想賺錢。」我老實回答。
「想賺多少？」
「能讓我有錢吃飽，買一些想要的東西就好。」
風間給了我一張紙條，說有機會打電話給他，有可以賺錢的機會。
「我覺得你很不錯的，只要多努力一點，賺錢不是問題。」他用拳輕擊了我胸口道別，轉身跑開。
那晚開始，我經由風間的關係，開始以跳舞賺錢。
有的是類似Liquid Room定期舉辦的Gay Party，有的是剛開幕的Gay Bar需要表演。全東京有數百家Gay Bar，風間讓我每個星期都可以有錢賺。他也很坦白告訴我，與我合作的最大理由，因為我不計較錢------我的收入都是由他幫我管理的，型式上我是他的僱員。我對這一點意見也沒有，我需要錢，但是不需要計較。
我將第一個月風間給我的薪水，一部份給了金桑，另外的則用來買了一幅畫。
那是在一家小型畫廊買的。當時裡面正舉辦結束營業前的拍賣，題目是「手」。
展出的畫，有一隻手，一雙手，也有多隻手的。畫中群手在不同的燈影下，像眾人迎著光在舞踊。
其中有許多幅，是男性肥厚的手掌。我買了其中一幅。
畫作後署名，齊藤敦子，齊藤的妻。
這間是齊藤身後留下的畫廊，而這幅畫是他妻子眼中他的手。
她把它畫得軟軟，暖暖的。
我相信在她的心裡，這樣的一雙手永遠會是這個狀態吧。
它或許曾陪病床上的她，持過湯匙，拌過顏料，或者是唸過一段詩。
我把畫放在我的床頭。

在聖誕節到來之前，我去了專門保祐兒童長大的鬼子母神社，買了幸運物的稻草貓頭鷹，連同在Kitty Land買的電子狗，一同寄到畫廊去。
事隔多日後，齊藤的案子傳出了結果。兇手被找到，是一個從巴西回來的二十來歲日裔少年，他坦承因為齊藤要收回替他租的屋，並不再給他錢花用，在喝了酒的衝動下，和齊藤吵了起來，最後失控。
新聞開始探討第三代日裔巴西移民的問題。我的眼中卻仍停留著男孩頭髮零亂背影。
那讓我想起了那隻被齊藤親手放養的小花貓。
我並在報紙上讀到了兇手的自白，說當他從後方攻擊時，齊藤曾試圖用手去阻擋。
想到那畫面，想起那同一雙手也曾撫摸過我的臉龐，我的眼淚終於掉下來。
我暗自下了決定，如果我真是這人世最底最邊緣的地下鐵，那就讓我一個人承
載所有的負面情緒，傷心昨天也好，孤獨明日也好，只要讓我獨自出發與抵達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