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第一次去看了綠光劇團的作品『出口』，小小的南海藝術中心，卻帶給我極大的感動！『出口』（Rabbit Hole）改編自美國劇作家大衛林賽亞拜爾（David Lindsay-Albee）的作品，並入圍了東尼獎最佳劇作的提名，而該劇女主角Cynthia Nixon（慾望城市女主角：米蘭達）因此獲得最佳女主角的殊榮。

　　故事架構十分簡單，一對中產階級的年輕夫妻，原本過著幸福快樂的生活，直到四歲兒子意外車禍過世，人生頓時從天堂墜瞬間墜落，即使努力恢復正常生活，回憶的細節卻不斷提醒夫妻倆，寶貝已經消失的殘酷事實。八個月後仍無法走出傷痛的他們，又得面對妻子一向遊戲人間的妹妹，突然宣告懷孕，即將成為母親的事實。驟然翻轉的關係，強烈衝擊這對年輕夫妻，失去摯愛的人生，究竟要如何走下去？重點是，痛苦的過程該怎麼渡過？這才是最大的難題。

【誰才是真正的勇敢？】

　　每個人面對傷痛的方式都不同，一開始，妹妹拐彎抹角才說出自己懷孕的事實，丈夫故作輕鬆愉快的想恢復以前的性生活，媽媽不斷提起之前兒子（妻子的哥哥）過世時她怎麼面對。從周遭人小心翼翼的態度中，我們會以為最難走出傷痛的是妻子，其實不然，我反而覺得妻子才是裡面最能勇敢面對傷痛的人。她堅持不參加同類人相互扶持的聚會（因為她認為除了一樣失去摯愛以外，她與那些人並沒有共通點），她也不去看心理醫生（她不認為心理醫生能解決她的痛苦），她收起兒子的照片與玩具，她甚至想賣房子，因為二十四小時待在充滿兒子身影的房子令她難受不已。丈夫因此認為她無法面對，為了讓自己好過，想抹去兒子曾經存在的事實，兩人因而產生前所未有的衝突。

　　然而，從一場關鍵戲即可看出兩人的差異，妻子無意中洗掉了兒子生前最後的帶子，原本看起來狀況比較好的丈夫，卻在那一刻完全失控，對妻子咆哮不已，因為他想留下所有關於兒子的一切，證明兒子曾經存在過。我反而覺得這才是一種恐懼的反應，丈夫害怕失去和兒子有關的一切，可是，所有的物件與回憶始終替代不了兒子的身影，即使什麼都沒有了，也不代表「遺忘」，我想妻子心裡很清楚這一點。

　　丈夫面對傷痛的方式，恰巧和妻子完全相反，他積極的去參加聚會，想藉由同病相憐的人們，找尋一點安慰，他不願意更動兒子的房間，不願意賣房子，甚至堅持要把兒子的愛狗（兒子為了追狗跑到馬路意外被撞死）要回來養，他無法原諒撞死兒子的年輕人，他極力保持兒子生前的原狀，其實也顯示了他心裡仍未接受兒子已經消失的事實。再加上妻子自我封閉的狀態，丈夫幾乎找不到任何存在感，所以他寧可去安慰其他痛失愛子的女人，也不願意去面對他與妻子之間日趨冰冷的夫妻關係。

　　我想，丈夫的深層心理其實充滿恐懼，他無法獨自一人面對傷痛，必須借助別人的力量，向別人找安慰，或是把氣出在肇事者身上，他無法安靜地回歸到全然孤獨的處境，正因為他無法面對突如其來的巨大悲傷，相較之下，妻子看似自我封閉，但其實她每分每秒都努力地在靠自己走出傷痛。當她終於明白丈夫真正的處境時，她說：『你的處境沒有比我好，只是你的處境跟我不一樣而已。討厭的是，我們現在沒有辦法跟彼此在同一個處境裡，可是就是這樣。』這段話令我印象深刻！『傷痛』這件事，是每個人都得面臨的人生困境，然而，再怎麼親密的兩個人，也不可能完全理解對方真正的心理狀態，那種天天在一起，卻無法走進彼此內心的感覺，比起一同失去摯愛，更令人感到害怕，這也是人生最孤獨之處吧！

【痛苦的感覺會消失嗎？】

　　我很喜歡妻子和媽媽一起收拾兒子房間的那場戲，媽媽看到小孫子以前的玩具忍不住觸景傷情，妻子反過來安慰媽媽，大部分的玩具她都決定送人，也不像之前那麼感傷了。她問了媽媽一句：『痛苦的感覺會消失嗎？』媽媽回答：『不會，但我覺得它的重量會改變，我想，某方面來說，那種感覺變得可以被你忍受了，變得讓你可以從它底下爬出來，然後帶著走─就像是口袋裡的一塊磚頭。你有時候會忘記它的存在，可是當你不知道為什麼又伸進去摸的時候，就會摸到：「喔，它還在」。這還蠻恐怖的。可也不會一直是這樣。有時候你知道，你不是那麼喜歡它，可是那是唯一可替代你兒子的東西，所以你也不會想放手。所以你就帶著它走來走去。然後它也不會消失，那其實還……滿好的。』

　　相信失去過重要情感的人，都會有似曾相識的感受，當你確信那個重要的人，此後不會再與你有任何交集時，痛苦的感覺會不斷地在心底反覆循環，從一開始的難以接受，到後來的不接受也別無它法，到最後漸漸變成接受了，也不太去想他了，痛苦消失了嗎？表面消失了，最深層的內在卻還是會隱隱作痛，它一直存在，就像那份愛的記憶不曾被遺忘。有美好的記憶，才會有深刻的痛苦，有深刻的痛苦，也才有如此豐厚的人生，與任何時刻都不會成為一片廢墟的內心世界。

【人生的出口究竟在哪裡？】

　　走出劇場之後，我問同行的朋友：『你覺得人生的出口究竟在哪裡？』她給了一個很妙的回答：『那要看你的入口在哪裡？』必須尋找出口，是因為我們不斷地在進入，也才會不斷地受困，因為我們渴求愛與被愛，渴求溫暖與陪伴，我們害怕一個人，卻又安於偶爾孤獨的狀態，然而，真相是，這世界上有誰不孤獨呢？摯愛的人有一天會離開，會改變，我們唯一能把握的只有曾經相伴的回憶，真正能讓時間靜止的只有滿滿的愛與記憶，知道自己不會遺忘與被遺忘，才能打從心底勇敢起來。

　　『出口』的故事很簡單，劇本卻極為深刻，演員精湛的表現更是打動人心的關鍵。第一次看姚坤君老師（飾妻子）的表演，我很欣賞她的唸白功力，聲音裡的表情，有極為強大的穿透力，雖然無法清楚的看見她細微的表情，但豐富的肢體語言已細膩傳達出妻子的精神與力量，真的是非常傑出的演員。其他演員的表現也非常精采，王琄（飾媽媽）薑是老得辣，王耀慶（飾丈夫）爆發力十足，林微弋（飾妹妹）生動有趣。而整部戲唯一讓我有疑問的地方是，撞死兒子的年輕人（鄭凱云飾），為什麼執意要上門告訴妻子他當天也許不小心有點超速，這樣的說法是為了表示他很誠實嗎？這讓失去兒子的夫妻情何以堪。雖然妻子選擇原諒，但我卻覺得年輕人的來訪，以及他過於樂觀的態度，有些突兀，感覺不太符合人性。

　　總而言之，這是一次很棒的舞台劇經驗，不能NG的表演，以最近的距離感受演員深厚的功力，直接而來的感動直達心底，令人難忘！而只此一次，不會再有的「唯一感」，也正是舞台劇的魅力與價值所在。雖然是很沉重的主題，但戲裡無所不在的小幽默，也呈顯出苦澀人生裡的一抹滋味，那是一種剛好的味道，沒有好吃到令人終生難忘，也不會苦澀到令人不願再嚐，不管處在何種境地？還是能從生活中找到一點幽默感，這也是人生最普遍卻最重要的味道吧！從頭到尾，我都處在一種入戲的氛圍裡，那氛圍不僅是在找尋戲裡的「出口」，而是不知不覺走進了自己的深處，進而從妻子幽微的內心，映照出似曾相識的心理狀態，我沒有哭，卻深受震動！這感覺讓我得以重新凝視那段失去以後的過程，此刻不再痛苦難耐，反而深深感念！

　　我想，人生的出口，其實就在自己的心裡。

【綠光劇團：出口】

導演：吳定謙
編劇：大衛林賽亞拜爾（David Lindsay-Albee）
演員：姚坤君
　　　王琄
　　　王耀慶
　　　林微弋
　　　鄭凱云

台灣　2008

photo from綠光劇團部落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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